當我們還在海平面以上《人之島》
10月
14
2024
人之島(微光製造提供/攝影李佳曄)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820次瀏覽

文 樊香君(2024年度駐站評論人)

進劇場前,以為《人之島》是一場關於認同的追尋,畢竟宣傳片中的王宇光提到,創作初始來自於一個漁人在大海與刻著其名字的魚相遇的傳說;他緊接著又提問到「我的傳統是什麼?」就在參觀了印尼的寺廟與傳統舞蹈之後。【1】但出了劇場,才知道《人之島》講的不只是人,也是島,更令人眼睛為之一亮的,是兩人在可見的地板與大片黑色塑膠袋之間,以身體動量與重量推擠、拉扯、裹覆著人與島之間不可見的精神地景。不過,這都是當身為人類的我們還在海平面之上時。

身體在《人之島》一直是與外物被強調地共存,這在已經為觀眾點題的第一段尤為明顯。面對架高的木作舞台,王宇光在昏暗燈光下,以微躬身姿走向舞台,臣服似地埋首沉入那一大片黑色塑膠袋的不知名中。再來出現的,就是戴著木製面具的印尼舞蹈家Danang Pamungkas。他立於天地之間的傳統印尼舞蹈身姿,【2】 一個頓點顫動、一個旋扭迴身,都融在彷彿浪濤洶湧、水花四濺的大片黑色塑膠袋上,構成一幅海上神祇降臨的畫面。但即便是神祇,仍是天地一粟,Danang向後一躺,被海吞噬的同時亦被支持,支持他的是最初那卑微背影的王宇光,他化作海底之力,穩穩接住了Danang。


人之島(微光製造提供/攝影李佳曄)

王宇光在《人之島》的身體存在感,始終有些耐人尋味。相較Danang立於天地間的傳統舞蹈正形象,王宇光多數時候是一種「負身體」。除了開頭躬身俯首埋入黑色塑膠袋的背影,在詩意的開場之後,他將頭種入地面,在一段不短的時間內,頭下腳上撐起身體,身體與外物之力再次明顯。相較於黑色塑膠海充盈的量體感,拔地而起的力是內斂隱晦的,重心在其體內翻山越嶺。

身體與外物的詩意,被接下來為時不短的撕塑膠袋比賽打破。黑色塑膠海先是成為Danang舞蹈的披肩,被戲謔丟耍,又在兩人的身體競賽中被瓜分殆盡。如果這段是為了翻轉人與物的關係,將詩意黑色大海連結上某種被爭奪之物,以及在爭奪後的破碎廢棄之物;且相較於第一段人與環境外物的互為主體,人在這段成為具侵略性的一方,這就概念上來說是有意思的;倒是王宇光的表演,或者更應該說是存在狀態—一種彆扭的感覺,一直吊著我的好奇:這與前述不時出現的負身體形象,有著什麼關聯?

被撕裂的大海在這裡好像總可以再回來,重新孕育人類與文明,好像人類的競賽與破壞只是一時的遊戲。黑色塑膠海再次覆蓋土地,或許是音樂,或許是塑膠袋的摩擦聲,一片視聽共作的波光粼粼再次幻現。《人之島》總是有那麼些時刻,讓物成為舞台上的焦點,除了黑色的大片塑膠袋以外,還有最後王宇光和Danang一起從高起的木作島沉入大海,島體內再生,從木作舞台下方爬入觀眾席,讓漫天雲霧成為主角。不過相較於黑色塑膠海,雲霧美景倒有些刻意與單向了。


人之島(微光製造提供/攝影李佳曄)

回過頭來,人與環境的共存、包覆、拉扯、撕裂,最終也體現在人與人之間,我與他者之間,王宇光與Danang在島嶼邊緣的相互推拉、擠壓、承載、傾覆,界線於是成為動態,卻不是沒有界線,兩人也並未共融為一體,那是壓迫的再生。Danang仍是那立於天地之間的堅定存在,而王宇光也仍是那耐人尋味的負身體狀態。他坐在骨盆上,躬著背,看似瑟縮著身體,卻也是為了發出最遠而深的力,纏繞著Danang也包覆著自己。到這裡,我回想起了撕塑膠袋比賽時,王宇光的彆扭表情,以及,這個作品最初從一個追尋名字的傳說出發。這或許就是王宇光在面對文化認同這一題上的狀態吧。

王宇光與印尼舞蹈家Danang兩男的三年跳島之旅所產出的《人之島》,不難讓人聯想到陳武康與泰國舞蹈家Pichet Klunchun多年交流產出的《野台羅摩》,以及許多年前鄭宗龍與駱思維、江保樹行旅雲南瀘沽湖後的《在路上》,此三作除了創作與表演形式上皆有些男性情誼成分,亦多是沿著異地交流行旅回看自身文化傳統的路徑。《在路上》以藝陣式的文化身體描繪路上風土,《野台羅摩》以慧詰的不答與肉身回應演繹史詩羅摩衍那,《人之島》則將聚焦於人的視角稍稍轉移到環境,從風土民情與人文歷史稍稍滑脫到海洋島嶼間的隆起與下沉,以及隨著外物變動所生成的精神地景。逐漸轉向的關懷,多少回應著氣候變遷以及人為環境破壞的不容忽視,這也正是印尼首都雅加達即將面臨的下沉危機。不知道王宇光和Danang的島嶼討論是否也談及此?關於「人」我們還可以說多少?說多久?當我們還在海平面以上時。


注解

1、也許,到了島嶼之外,我們才開始認識我們|《人之島》的旅途與探索。國家兩廳院NTCH的YouTube。

2、關於印尼舞蹈我的所知有限,此處僅以《人之島》宣傳片中提及的「印尼傳統舞蹈」表示,據說Danang的家鄉梭羅的傳統印尼舞蹈與日惹的又不太一樣,關於舞蹈動作的細節與具身意涵,就留待傳統印尼傳統舞蹈專家與實踐者分析。

《人之島》

演出|微光製造
時間|2024/10/05 14:30
地點|國家兩廳院 實驗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就舞蹈身體而言,這個自我在台灣幾乎沒有經典涵義的傳統可言,把宮廟信仰或原住民祭典的身體性視為舞蹈,其實是事後的現代發明與自我證成。那麼,與其惘然去找出刻有自己名字的魚,還不如把自己視為魚,並裝上感應器,游向汪洋大海,接通地球寰宇的種種感素。
11月
01
2024
帶著島國記憶的兩具身體,在舞台上交會、探勘,節奏強烈,以肢體擾動劇場氛圍,於不穩定之間,竭盡所能,尋找平衡,並且互相牽引。
10月
13
2024
《崩世光景》反而暴露出更深層的矛盾:當編舞者選擇以性化的動作語彙、親密的身體衝突、搖擺與撞擊來談論失序、末日與青春憤怒時,芭蕾及其變形卻被退置為間歇性的裝飾性畫面,淪為某種錦上添花的象徵。
12月
23
2025
作品選擇在衛武營西區卸貨碼頭這個具高度「層級化」潛力的特定場域表演,卻迴避劇場空間本身的階級性;在本可利用空間層次顯化權力的地方,觀眾卻只看見天花板的最高水平與地板的最低水平之間的單一對位。如此扁平的權力呈現,不禁令人疑惑:這場跨文化和跨領域的共同創作究竟想在權力與勞動的關係上開啟什麼樣的共識?
12月
17
2025
將創傷轉化為藝術,核心不在於「重現災難」,而在於「昇華」與「儀式性的修復」——將難以承受的痛苦轉化為可供共享的表達,並透過集體見證使孤絕的個體經驗進入可供承載的文化空間。莊國鑫透過舞蹈,正是進行這樣一場靈魂的自我與集體修復。
12月
17
2025
因此,賴翠霜將「美」與「權力/宰制」緊密連結,以身體競逐與形塑展現權力的不公。但無論美被視為殘害或階級的彰顯,美麗從來不只是身體被改造的結果,也不僅止於權力本身。
12月
11
2025
《qaqay》所採用的敘事節奏:啟動(潛沈)→積聚與展開(高技巧)→歸返與和解(愉悅)的表現形式,延續了多數傳統儀式的能量循環邏輯。而舞作目前明顯將重心置於:如何把流動的、口傳的身體知識轉化為可記錄、可累積的「腳譜」系統。
12月
10
2025
這種「在場/缺席」的辯證,正是妖怪身體的策略。松本奈奈子讓身體在多重敘事的重量下擠壓變形,將那些試圖定義她的聲音與目光,轉譯為驅動身體的燃料。像狸貓那樣,在被凝視與被敘述的縫隙中偽裝、變形,將壓迫逆轉為武器。
12月
09
2025
每一個清晰而果斷的抉擇都讓人看見意圖,同時也讓人看見意圖之間未被言說的灰色地帶。而這個灰色地帶正是即興演出的獨特之處——因為演者在同時成為觀者,正在經歷那個無法預先掌握的當下。
12月
05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