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沒入黑囊,溶於煙霧的我——《人之島》
11月
01
2024
人之島(微光製造提供/攝影李佳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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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陳泰松(2024年度駐站評論人)

黑色巨物,一個鼓脹的塑膠氣囊,舞台則是安置它、離地約70公分高的平台,整個讓人想到王德瑜著名的氣囊作品,是她三十餘年來持續不懈的作品系列與實驗。對於這個相似度極高的造型與意象,讓我有些疑慮,心想為何不找她合作,或許能激盪額外的氣象。隨後開場,一位舞者(王宇光)從觀眾席出列,登上舞台,縱走直切這個靜謐的黑囊,沒入其中,然後,另一個人像是從那裏誕生,冒出,是印尼舞者Danang Pamungkas。突然,冰島影集《卡特拉之謎》(Katla, 2021)的經典畫面飄入腦海,火山噴發口的深處熔岩與人,此時才讓我得以抽離前述的既視感,進入這齣名為《人之島》(Islands)的迷人舞劇。

黑囊的玄奧,宇宙論的形體,是人的消失與再度顯現的所在,分明是兩個人,但不免讓人要把他們倆視為同一人的不同化身,而這並沒有背離王宇光的編舞說法,因為他關切自我認同,是關於「我是誰」的詢問,還引用一則來自印尼漁人的奇幻故事,說「每隻大魚的背上都會刻有某位漁人的名字」,他需要耐心等待,屆時便會感應到牠的到來。那麼,誰會是誰的化身?魚,反而是漁人的本尊,他只是個替身?

人之島(微光製造提供/攝影李佳曄)

來到第二幕,氣囊變成一層黑膠布,不斷湧動,像夜裏海浪,或冷卻中不再顯露火焰的岩漿,緩緩蠕動,又如層層山脈的陵線,隨著人的視點變化起伏不定;這些意象不斷流轉,給人既迷幻又謎樣,而兩人就在此時現身其中,展開他們舞姿獨特的共舞。共舞有個故事,是2019年王宇光獲得雲門文化藝術基金會補助的「流浪者計畫」,去了印尼這個群島之國,拜訪爪哇島梭羅(Surakarta),他跳「雲門2」時期的故友Danang的故鄉,於是有了此作的前身《去你的島》(2022-2024)。Danang精通爪哇宮廷舞,讓王宇光心生懸念,反問台灣有無經典的傳統舞蹈,答案渺茫待證,只好索性展開這段向他習舞的過程。Danang對當代舞蹈的涉入,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2018年,蘇文琪編導的一齣傑出舞蹈《從無止境回首》(Infinity Minus One)【1】。科光結合舞者吟唸,是吟唸的即時收音與播放,然後不斷地反覆再錄,逐漸變音,在此等迴路中形成吟詠的電音,像是薩滿借助科技設備的通天儀式,蘇文琪在此要表述的粒子與宇宙玄想,概念得益於她在2016年的駐村,主辦單位是歐洲核子研究組織(CERN)「藝術加速」計畫。看似當代舞蹈,浸沐在聲光迷眩裏,但Danang以關節牽引肢體的動勢,縱使將微緩的動作加速、強化與變形,仍展現了宮廷爪哇舞的這種特質,而《人之島》的舞台語彙相對質樸則更加顯露了這點——特別是Danang帶上印尼面具,露臉的王宇光跟著他展開雙人舞。

進入第三幕,兩個人共同佔有一條塑膠布,但各站兩端,然後向彼此每靠進一步就各自撕下自己那邊一塊,並丟到地上,一塊塊地浮現,顯然象徵著海洋上的群島。隨著進程,兩人愈靠愈近,直到彼此身體交纏疊抱,塑膠布僅剩雙腳下的面積;這塊方寸之地,是餘地,還是不留餘地,挑戰彼此還能撕下各自屬於自己那塊的能耐——換個說法,找到屬己的境地?《人之島》令人莞爾的一幕,把舞蹈改裝為行為藝術(Performance art),動作也好玩,但不能不說它有殘酷的一面;譬如說,最後留下的那小塊,無法再撕,兩人也算完成工作,但它到底還能是屬於誰的呢?徒留的問題,沒有後續的交代,接下來有獨舞的時刻,也有兩人在舞台上的競舞如交戰,面具由兩人輪流穿戴,像是身分在進行互換。這時,有的是手抓膝蓋的舞動,塑膠布條搭在肩上,雙手舞弄,爪哇舞在此不再是完整如初的類種,殿堂或民間儀式的產物,因為被解構,是文化符碼的片段,可被組裝,編入基於任何舞蹈創作的語意實驗,型態自由,但沒有流失意指,像是構句裏一個有含意的單位。有時,彼此各自宛若是他人的背後靈,或隱身在對方背後,跟著舞動的指引,或反過來也可以是。有時,舞蹈是彼此的牽引對方,到了危急時刻,像是人到了舞台邊緣,得要挽住對方以免他掉落;舞台成了島的寓意,似乎是救人或挽住他人的島。但也不是沒有極端情況,倒臥在地上的人,撐起對方的身軀,或倒臥在塑膠布上,被纏入其中;他像是被捲入海裏,或即將遭到淹沒,身陷在不斷湧動的黑色泥漿之中。

人之島(微光製造提供/攝影李佳曄)

關於島嶼、海洋、魚、我是誰、黑色泥漿、氣囊或它的宇宙論等等,這些元素都被關連到王宇光的舞碼裏了;至於這裏的爪哇舞,還保有文化區域人類學的傳統身影及其美學姿勢,但以某種出格的肢體語彙,脫離皇室舞蹈及其身段的嚴格規制,贏得它的重組、散播與感素的生機蓬勃,也就是說,關節驅動。

不是強力的肌肉帶動身體動勢、線條與造型,而是關節,它驅動身體能量,有一句屬於《從無止境回首》的宣傳語:「身體每一個關節都是舞」【2】。這確實很耀眼,但王宇光給《人之島》發展了其他動作的可能,關節的表現較為隱含。但無論如何,關節,主宰性的符碼,有扣連(articulation)的職能,正如扣連字母的拼音,以舞劇來表述「我是誰」的追問。當抵及終幕,兩位舞者消失於舞台上,復又從下方的隔層爬了出來,像是脫身,安然入座觀眾席,望著此刻迎來的高潮;一首「花倫樂隊」的歌曲《大象》悠然響起,樂音取自基督教的讚美詩【3】,堂主日的禮拜,是孩童詩班的天籟;此際的美妙,盈滿神聖的氛圍,台上淨空無人,白色煙霧如施行者(agent),開始瀰漫開來,但形態從未逸失,大致持留在台上,呼應了首幕神秘的黑氣囊。

人之島(微光製造提供/攝影李佳曄)

關於「我是誰」的迷惘,白煙霧是用來淨化它的渾沌與暗黑,化解自我認同的焦慮,全然被提升到至福的生命境界?《人之島》作為「關係三部曲計畫」之二,我們或可留待它的後續之作第三部來究明,但至少,這白煙霧的淨化不是煙薰的消災或驅魔,如去年麥可.基根-多藍(Michael Keegan-Dolan)跟愛爾蘭舞團「舞蹈之家」合作的《界》(MÁM),反而比較像是水氣的雲霧,是大自然的,飄浮於廣袤的東南亞海域上。將近二、三十多年來,台灣興起南方意識,體現為一種轉向東南亞諸國與南島語系的文化政治性,本土意識在縱向深度的考掘也校準在這個方位的橫向聯繫上,把「我是誰」的難題嵌入這個縱橫的時空網絡之中。就舞蹈身體而言,這個自我在台灣幾乎沒有經典涵義的傳統可言,把宮廟信仰或原住民祭典的身體性視為舞蹈,其實是事後的現代發明與自我證成。那麼,與其惘然去找出刻有自己名字的魚,還不如把自己視為魚,並裝上感應器,游向汪洋大海,接通地球寰宇的種種感素。

學習接通,接通以學習,「我」的名字是乘號的連結,一種永遠進行式的主體化,誠如《半身相》(2018)的作者是皮歇.克朗淳(Pichet Klunchen)X陳武康,王宇光的《人之島》也應如是觀,且問題不在於南方與否,而在於投向四面八方的浪跡天涯,誠如雲門的「流浪者計畫」。於是在流浪裏,何不逆轉這些方位的共識平面,將它逆轉為「負地平線」(l'horizon négatif)【4】,王宇光與Danang兩人最後鑽入舞台下方的逃出,正是逆轉島嶼為負島嶼的寓意,迎向這樣異度的廣闊平台。自我,片段體,是一個引子(primer),不自詡多擁有,旨在將「我是誰」逆轉為正面、能動性的表述,不再困窘於迷惘的質問。那會是什麼能量,它接通了什麼?在文化政治上,要讓人無法預料,也不想被掌控,貼上標籤,因為它不接受圖騰化的再現治理;在此,自我不斷被發明,也在自我變形中。黑囊體的暗黑,煙霧之白的神靈,是彼此相互的催生,伴生的雙旋體,也是為何我們得以另個版本來構思《卡特拉之謎》,肯定它那裏有個能不斷另起爐灶、滿是希望的生命旅程。這不是報喜的無辜,而不諱言是一場戰伇。

因為「我是誰」不是平白得來的,要怎麼認定自己並得到他人認可,總是須要裏裏外外的奮鬥,披荊斬棘,勇於付出或斷開已身部分的可能代價,就像《人之島》那段兩人撕扯塑膠布與競逐的可能寓意。然而,「我是誰」也正是威權者亟欲規訓的對象,有如囊中物的鎖定;於是,比自我認同的符號政治還更加深切的戰略理念是認同抵抗,抵銷大他者對「我是誰」的標識,逃開它的染指,找到自由的「我」與流動的創造性——也就是逃出舞台,是透過妝扮爪哇舞,有如一種紋飾自我的隱匿行動。逃出大他者的管轄,讓它抓不到我,我會溜走,易容,偽裝,隱身,連形體本身也在暗地流變中,以至於猜不到誰是我。引自保羅.維希留(Paul Virilio)的一段話,無法單邊釋義,他說:

妝扮(maquillage)的極致努力,但這次是地緣戰略的妝扮,宇宙系(cosmique)在此更新了舞影者(cosmétique)⋯⋯是抹妝的女人,她的天命,世界也是,是以其阿拉伯風的紋飾(arabesques)來隱匿自己,而戰爭機器的引擎不斷地佈建這類紋飾以便保有「策略性」,亦即,它是不可見的,亦即它是「清白的」【5】


注解

1、一當代舞團藝術總監,蘇文琪概念與編舞,舞者Danang Pamungkas與Luluk Ari Prasetyo,樂團Senyawa的音樂現場演出,燈光設計筆谷亮也;舞台與影像裝置邱昭財、張暉明、廖祈羽;服裝設計 覃康寧。國家兩廳院的實驗劇場,時間2018/03/02-04。

2、國家兩廳院 NTCH臉書,【身體每一個關節都是舞】。

3、取材自中國雲南怒江峽谷的老姆登(Laomudeng)教堂,是怒族、傈僳族、白族、漢族、藏族的聚居地。

4、這是哲學家Paul Virilio的概念,2016年,呂佩怡與許芳慈引用為策展議題,參見台灣國際錄像藝術展的網站。

5、 Paul Virilio,L'Horizon négatif,Ed.Galilée,1984,Paris,p.115.

《人之島》

演出|微光製造
時間|2024/10/05 19:30
地點|國家兩廳院 實驗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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