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如夢一場的到底是什麼?當大幕落下,我該醒覺的是,原來這就是湯顯祖的「臨川四夢」,還是四百年後的王嘉明的《南柯夢》?《南柯夢》似乎正如導演王嘉明自己所說的:「這次和江蘇省崑劇院的合作,我做的非常傳統,請不要想像有多麼當代。」但,當我們撥開這百年來的夢境,該深思的是這部《南柯夢》在2012年上演的意義。
或許,就如王嘉明在演出前接受訪問所被訂的標題:「不談創新傳統,回望簡約之美。」足以言明《南柯夢》到了王嘉明的手中會呈現什麼樣貌。於是,首次以「連本戲」演出的《南柯夢》,並無被翻案或大幅改寫,有別於現代人面對傳統劇本的態度,王嘉明沒有處理不合現代潮流的概念,也不為裡頭的人物發聲,忠實重現湯顯祖的《南柯記》。因此,這是一部不大具備「創新」意圖的作品,導演是王嘉明,但編劇還是湯顯祖。「簡約」,除了是保留傳統舞台的設計,足以呈現演員在唱念做打間的虛擬性,更是王嘉明在這部作品裡最大的更動──刪本。基本上,《南柯夢》並沒有改變其情節與理念,而是將原作的四十四折刪改成最後呈現的十六齣。在湯顯祖的原作裡,存在著過多不影響情節發展,在現代人的觀點裡顯得瑣碎與拖沓,而這也成為王嘉明主要著力之處。
於是,《南柯夢》是一場「經典重現的藝術」,也可說是簡約版的湯顯祖的《南柯記》。王嘉明近乎援用了本有的架構,包含頭尾相應的禪師與夢境、錯綜與巧合,像是「女子轉身」與「蟻子轉身」的誤解等。其齣名亦與湯顯祖的訂名相同,稍做更動的例如〈俠概〉與〈樹國〉的置換,王嘉明新訂名的〈蝶戲〉,是本劇最為驚悚或激情的橋段,也是原有的〈還朝〉、〈粲誘〉、〈生恣〉與〈象譴〉的結合。但,也因為如此,我提出的質疑是,王嘉明的刪本真有刪到痛癢之處嗎?看似從四十四到十六的減少,實質卻存在著原作數折的結合,況且分為兩本總共六小時左右的表演,仍存在著不少過度瑣碎的情節,是否有更為「簡約」的敘事方式呢?或許,我們都明白湯顯祖在《南柯記》裡寄寓對於人生、對於感情的懺悔與理解,不因時代而失去其意義,只是到底要怎樣在現代劇場說呢?而不只是流於一場輪迴,將四百年前搬到四百年後。
但,不可抹滅的是,王嘉明仍在《南柯夢》移植了些現代劇場所擁有的技巧與元素。
在整體舞台設計上,雖強調簡約,但仍將傳統戲曲所缺乏的隱喻性加入,包含背景條狀物的升降,諭示著夢境與現實之間的移轉,以及部分場景的變換等,還有在淳于棼入夢時,運用幾根木棍的交叉與疊放,暗指了進出之間的流轉。我認為,這些都是現代劇場所被賦予的不同詮釋方式。這種符指式的運用,更存在於上本結束後的謝幕,演員穿著正在扮演的劇中人戲衣,另外再拿著剛演過的劇中人戲衣,這種劇中與劇外的接合與撲朔,以及色慾薰心的檀蘿四太子拿著契玄禪師的袍子,都呈現出遠超乎表演本身的意旨。
只是,某些處理手法不只是現代劇場涉入《南柯夢》的痕跡,實質也是其他現代劇場大師的痕跡。像是前述提及的木棒與柱子用法,皆曾在Peter Brook的《魔笛》、英國合拍劇團的《春琴》等作出現。雖是巧思,卻時不時地看到其他導演的手在裡頭翻攪。此外,賴宣吾對服飾設計的大膽,卻在《南柯夢》裡收了手,雖可喜地保留了傳統戲服的特色,卻在色系的過度重複下失卻了每個角色的特殊性。
最後,我想說的其實是,到底要再現還是重寫。王嘉明在《南柯夢》的導演概念是清晰的,其無意對於這樣的經典之作有所「冒犯」,而採取了「再現」的手法,或許彌補這種至少「百年未演」的缺憾。只是,湯顯祖的《南柯記》真有完美到無需再作處理嗎?我想,王嘉明自己也明白這部作品的拖沓感而致力於刪減。只是在刪減過後,像瑤芳公主這個權位上的「女主角」,本就缺乏個性上的刻畫,如花瓶似的,更無法突出。於是,搬上現代舞台並不一定要符合現代人的觀點而加以翻案,更要處理的是劇作家未完善之處,不管是刪或增,這或許才是另一種「現代感」。若無法提煉出這部劇作的現代感,那麼會否只是凸顯《南柯記》之所以無法全本演出的闕漏呢?
當然,王嘉明大可以不用如戴君芳面對《桃花扇》而成《亂紅》的改寫策略,但他更要找到存在於這部劇作裡的位置,以及詮釋方法。倘若只是以「刪節」作為主要功能,那麼直接移交給江蘇省崑劇院是否即可呢?導演之所以重要於現代舞台,或許並不只是告訴觀眾百年前這部劇作長怎樣(畢竟百年前並無導演制度),不管是要「再現」還是「重寫」,這個「提煉」的過程才是最重要的,而不只是一種「如夢初醒」的原來如此。
《南柯夢》
演出|江蘇省演藝集團、建國工程文化藝術基金會
時間|2012/10/20 19:30;2012/10/21 14: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