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意十足的「點子王」、劇場「頑童」王嘉明,能夠在《Zodiac》 (2001)倒轉觀眾的時空感;在《麥可傑克森Michael Jackson》(2005)大跳月球漫步;在《Roberto Zucco》(2008)自創並不存在的語言;在學院帶領學生演出《羅蜜歐與茱麗葉──獸版」》(2008),「驚聞」他執導《南柯夢》,很難不猜想,不知道他又要怎麼「玩」崑曲了?
頗令人意外,從大幕升起到謝幕,〈禪請〉、〈樹國〉、〈俠概〉、〈情著〉……一齣接著一齣,彷彿湯顯祖文字書寫的場景,被立體化「搬」進劇場。整體演出風格和質感,更宛如崑劇團老師傅排出來的傳統戲碼,連檢場都刻意被保留。即使是崑劇迷,都沒有絲毫遭到凸兀的現代「冒犯」之感(一如之前所期待/擔心)。
預期中的創意,節制的出現在黃怡儒的舞台設計裡。順著戲曲寫意的表演風格,透過懸吊木椿的排列變化,營造了時間的流動感。還有右上方的沈靜球體,一方面做為夢中日月的象徵;同時映照著劇場中,看著《南柯夢》演出,距離這個夢被寫成已經四百多年的崑劇觀眾。點出「看」與「被看」;多層重疊的「夢境」,以及整體行動(包括戲劇的行動,以及演戲看戲的行動)的虛幻感。賴宣吾的服裝設計也僅只含蓄的在細節上做變化,例如大膽的改變圖案,卻保留了傳統戲服褶子、帔、靠、蠎、官衣、宮衣等形製。
看來,「傳統」想從「現代」抓一點新意;偏偏三個合作有年的現代劇場人,想「趁機」向傳統學點道行。「傳統質地」的掌握是他們做這齣戲最主要的理念。
上半本謝幕,王嘉明輕輕的丟出了一點東西。明清傳奇裡各個行當演員,除了主角的生和旦,照例都要扮上好幾個劇中人,這是自宋元南戲以來的傳統。王嘉明讓演員穿著正在扮演的劇中人戲衣,手上卻拿著上一個剛演過的劇中人戲衣出來謝幕。例如:大色狼檀蘿四太子,手上拿的是出家智者契玄禪師的戲衣;檀羅蟻王手上拿的是槐安蟻王的戲衣;報子手上拿的是山鷓兒的戲衣。做為觀眾,早已習慣「演員」的謝幕,「持戲衣」意味著《南柯夢》裡的「劇中人」一起出來謝幕了。這樣的小小動作,一時竟令我震撼不已。劇中人的謝幕表示這齣戲還沒演完,他們本來才應該是戲的靈魂,卻總是在「謝幕」的一刻,被真實的「演員」從我們的想像中驅逐。某個角度來說,正是「一點情千場影戲,做得來無明無記」(原著淳于唱詞)的劇場寫照。
《南柯記》寫於湯顯祖五十一歲的萬曆二十八年(1600),改編自唐人傳奇《南柯太守傳》;過了一年,湯顯祖又根據唐人傳奇《黃粱夢》,寫成《邯鄲記》。一佛一道的兩齣戲,結構如出一轍,夢中起落興衰,夢醒時分一切虛空。雖然湯顯祖成功的在《南柯記》中開創「人寫」和「蟻寫」交錯的筆法,在《邯鄲記》中採用類似「魔幻寫實」的技巧,使讀者幾乎忘了這是多麼熟爛的故事。但無論過程如何引人入勝,不可忘記的是,最後的得道辯證,才是湯顯祖作劇的目的。就這一點而言,王嘉明的刪本,掌握得相當準確。許多湯顯祖極富創意的機趣言語,也因為劇本編刪而得到凸出。然而,王嘉明對於淳于棼這一人物也有自己的「意義生產」。
公主亡後,淳于棼因寂寞孤悽而恣肆於酒色,此事可以有各種解讀方式。王嘉明卻放過原著「看朝衣淚點風前落,抵多少腸斷東風為玉簫」等足以為淳于「懷憂喪志」提出解釋的深情曲文,而放大「許多時不見女人,使人形容枯槁」的玩笑念白,把淳于刻劃為輕易受邀大玩四P的「正常的男人」。其中,靈芝夫人原為老旦應工,也刻意改為丑行,強調此事只該「一笑置之」。
《南柯》極寫人情愛慾之難捨,湯顯祖費盡心思,在結穴處展開多層次的思想辯證,意圖達到「情盡」的了悟。但其實淳于又哭又鬧,不肯放下,須待禪師當頭棒喝,才突然頓悟。情感一事,果真能夠說得清,辯得明嗎?只見一切都結束,一切影像都消失之後,一束光打在獨自佇立舞台的淳于身上,他在滿地落葉中若有所思,(而不是「合掌立定」)似乎跟我們有同樣的困惑。
在企業家陳啟德先生的主導和支持下,《南柯夢》得以首度被完整搬上舞台。王嘉明等藝術家們選擇回歸傳統,向湯顯祖致敬。面對精緻的崑劇藝術,這樣的態度和選擇判準,我以為體現的正是他們所以傑出的特質。
《南柯夢》
演出|江蘇省演藝集團、建國工程文化藝術基金會
時間|2012/10/18、19 19:30
地點|國家戲劇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