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了為覺,情了為佛」,是湯顯祖親自揭櫫的創作意旨,以此為軸,開展情節:失意武官淳于棼酒醉入夢,受大槐安國招為駙馬,與公主情深恩愛;治理南柯郡二十年,政績卓著;回朝任相,時交權貴;愛妻過世,與三女合歡;之後被遣送回人間,夢醒感慨;請契玄禪師超度蟻族眾生,其間與愛妻相見,由不捨而了悟,立地成佛。上述情節並非湯顯祖原創,相信不少人早已聽過或讀過南柯一夢的故事;只是,這個故事到了湯顯祖筆下,更加清楚地展現佛理情緣之間的辯證。
四百年前寫就,四百年後搬演,其中或許自有緣法。
大幕啟,兩道曲線狀大屏風矗立在舞台上,在上中舞臺處部分交疊,於一前一後之間營造一道出口。視覺觀感上,屏風以木質材料為架構,主體是大片大片金箔錯落的米黃色紙,屏風上再有一層木質空架。左上舞臺的上空,則懸置一顆球體,「以形似碗的內凹曲面呈現」(節目冊語)。演員上場之前,整個舞台空間呈現木質及米黃色調,間或有金箔耀目,穩靜而沉雅;上空懸球,就立體面來說,也更加平衡,好似一瞬萬劫。
隨著戲的開演,情節的鋪展,上述屏風的木/紙結構,不啻落實大槐安國的景象:螞蟻以土築巢於木,而耀目的金箔則是極貴皇家。自此,屏風意象即為螞蟻情節的反映;此外,舞台上還有隨情賦景的木柱,或東廡廊下、或槐安宮殿,均能精細地區隔、造就舞台表演空間。
這樣的舞台設計與空間營造,既符合《南柯夢》本身的劇情背景,又突顯設計者的觀點,未相扞格,讓戲可以流暢地進行。但是,除了屏風、懸球之外,自空而降的木柱或有巧思,但也產生干擾。可能因為木柱重量不夠,當降到演員身體高度時,容易受到表演能量波動而左右擺盪;至於定點下降,也容易因為機械設定而使得到達定點後上下跳動;更實際地,這些木柱對場上演出有何幫忙或妨礙,或許才是設計者最需要考量的。
這次演出,在視覺上最挑戰觀眾看戲慣性的,大概屬服裝設計了。設計者匠心獨運,以「青花瓷」定位人間,以「蘇州園林」標誌夢境,可謂用心良苦。於是我們可以看到「人間」的淳于棼服裝上一抹青冷,湛藍孤枝直下衣角;當了駙馬之後圖案一轉,成為橙豔豔開屏的孔雀。至於大槐安國蟻王、蟻后、公主、右相等人物的設計,直把服裝當畫布,盡情開灑,看不盡園林屋舍,觀不完花草山石,當然,還有那麼一隻大孔雀。這樣的設計確實十分文創,假設上述服裝不是拿來為戲曲表演所用,而是在時裝伸展臺,甚至全部鋪平了來觀賞,不僅令人驚豔,更當令人擊節!但是,一旦是戲服,就與表演緊密聯結,既然與表演脫離不了干係,舉凡演員在臺上做打揚袂轉身顧盼,都以戲服而成其造型,也因此戲服的各個部分都可能有各種不同角度的呈現或遮掩。整場戲演下來,觀眾不一定能夠欣賞讚嘆設計者巧思,反而更多時間要擺脫服色花樣線條所帶來的干擾。
回到戲本身,《南柯夢》面面俱到、腳腳有戲,但觀罷全劇,總覺得整體節奏略有拖沓,全劇表現稍嫌平乏。究實而論,關於淳于棼的詮釋或表演,挑戰性相當高,因為淳于乃失意武官,與柳夢梅、潘必正、趙汝州等人物並不相同;而且不論劇中人的身份或經歷--當然包含夢了及情了,也都不是演員所擅行當或年紀經歷所能輕易掌握或自在詮釋的。施夏明場上亮麗吸睛,自不待言;只是美則美矣,深刻不足。至於單雯,整體表現令人印象深刻,所飾瑤芳公主乃存於夢境之中,所以轉折層次不似淳于棼複雜,可惜頭兩天的聲音或嫌寬扁,稍乏溫潤內蘊之質,未免可惜。
《南柯記》流傳至今四百餘年,如今僅有〈花報〉及〈瑤臺〉二齣見諸場上,這個現象不免令人聯想到清代傳奇巨作《桃花扇》,畢竟都是舞臺歷史淘篩的結果。這不免牽涉到劇本/讀者及演出/觀眾的讀/觀現象,畢竟,讀者喜好與觀眾選擇並不全然相同。所以,在〈花報〉、〈瑤臺〉之外無他的前提下,要如何重建回復近於全本的演出,實在是一項艱巨工程。當然不致於憑空生出、無中生有,而按圖索驥、循路而行,將文字立體化,可能是最保險的作法。因為此劇不似《牡丹亭》或《長生殿》,現世已存有多折經過歷代藝術加工、已然成為定制的典範精品,在此前提下連兜為全本的演出,結果如何?勝算可知。
南柯夢醒,已然久矣。至今心中仍不免納悶:這麼旗艦的製作,如此浩大的工程,所要成就或展現的,究竟是什麼?
《南柯夢》
演出|江蘇省演藝集團、建國工程文化藝術基金會
時間|2012/10/18、19 19:30
地點|國家戲劇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