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國共製下的身分界定與工具掌握《公主與她的魔法扇》
8月
15
2025
公主與她的魔法扇(國光劇團提供/攝影葉峻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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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吳岳霖(2025年度駐站評論人)

《公主與她的魔法扇》是一位現代的法國小女孩奧莉維亞將《西遊記》中的〈借扇〉作為床邊故事,引發她對此故事的疑惑,進而對應到真實生活的過程。劇情內容的跨文化解讀,反映出創作團隊的「臺法共製」,由臺灣國光劇團與法國里昂新一代劇院(TNG)合作,將京劇與傳統文本加入了劇場影像科技,透過「佩珀爾幻劇」技術,達到虛實共演,並讓劇情內容與劇場技術、京劇技藝達到呼應的可能。

但,為什麼得用劇場影像科技?為什麼得是法國?又為什麼得在這樣的架構下生產出這個表演文本?看似環環相扣,實則邏輯鬆散。於是,我想回到劇名,將其拆解成「公主」與「魔法扇」兩個概念,藉此延展出兩種視角——公主對應「內容/身分」,而魔法扇則指出「技術/工具」,將從這兩個角度出發,來解讀《公主與她的魔法扇》及其弔詭之處。

公主:「身分」的延伸意義與生硬解讀

透過「公主」本身的多重寓意,來理解《公主與她的魔法扇》的人物設定與劇情發展,我認為是這個作品比較有趣的地方。

《公主與她的魔法扇》基本上是雙層的故事框架,也就是奧莉維亞聽媽媽講述《西遊記》,緊接著進入〈借扇〉一折的京劇演繹,並在演繹過程中進一步產生微妙的對應與質變。特別之處在於,〈借扇〉的故事主角明顯不是孫悟空(魏伯丞飾),而是以鐵扇公主(謝樂飾)為主述者,並將「鐵扇公主的憤怒」作為兩層故事都需解決的關鍵——孫悟空如何安撫鐵扇公主,然後借到真正的芭蕉扇/魔法扇,以及法國小女孩如何重新理解鐵扇公主的怒氣,延伸到她關懷的社會議題。

有趣的是,鐵扇公主的形體與形象在劇情內容與影像科技的同步操作間,先與小女孩媽媽的相貌疊合,再從小女孩媽媽轉變成鐵扇公主,並從外部的「說故事」進入到內部的《西遊記》故事本體,帶出傳統戲曲的展演;接下來,又在兩層故事的疊合間,讓鐵扇公主的母親形象與地球作為養育萬物之母的寓意相應,再從《西遊記》故事拉回到現實場域的「小女孩對環境與戰爭的思考」。於是,身分的單一性被破除,賦予了更多重的指向。

於此,《公主與她的魔法扇》帶出所欲傳達的理念——世界和平與地球暖化。

公主與她的魔法扇(國光劇團提供/攝影葉峻瑀)

但盤點〈借扇〉裡的因果關係,無論是火焰山的火來自孫悟空踢倒太上老君煉丹爐後,飛落凡間的殘塊,亦或鐵扇公主的憤怒源自自己的孩子紅孩兒,被觀世音收在座下等情節,縱然是千絲萬縷,或能超譯、歪讀,其實與此劇在「世界主義」的意識形態下延伸的兩種生硬解讀——世界和平與地球暖化——皆難有連結。

最終,這些議題內容並無法有效收攏於故事情節內,於是情節安排小女孩在床前教訓父親,並在議場發表演說,藉此採取「講述」的方式才能清楚表達。先不論情節設定是否合理,畢竟天才少女也有存在可能;只是,蒼白的演講內容看似天真與直率,但一路操作下來,更聽見的是極度刻意且粗糙的現代觀點被強塞。

逐漸稀薄的還有,此劇看似以女性為主角,包含鐵扇公主、小女孩、媽媽等,但反覆被強調的「女性」【1】,在劇中其實僅是角色本身的性別,而在此性別身分裡的種種發言,多半是在服務前述中看似偉大、卻又過度簡化的主題,呈現《公主與她的魔法扇》的「立意良善、卻操作牽強」,並難以理解預設的受眾與目標。

魔法扇:反客為主的「工具」

回歸源頭,拼貼且簡化的臺法情節與現代內容,我認為多半是為了服務「臺法共製」下的「技術」;換句話說,本應是「工具」的技術,早已反客為主,成為《公主與她的魔法扇》的主體。

國光劇團欲將戲曲創作與劇場科技結合,最初是在舊作改版,也就是2021年版本的《極西之地有個費特兒》與《狐仙》(原作為《費特兒》與《狐仙故事》),而《公主與她的魔法扇》可以說是首部原生作品,但從成果來看,也讓全劇走向「全面服務技術」——就連讀《西遊記》的小女孩也得是法國人/法國影像。

公主與她的魔法扇(國光劇團提供/攝影葉峻瑀)

法國團隊提供的影像技術,其實是成熟的,不可否認地建構出不少出乎意料的畫面。像是前述提及的小女孩媽媽與鐵扇公主間的轉換,以及「虛實共演」下的《西遊記》與小女孩故事的疊合、孫悟空的多重身影等。不過,其他像是鐵扇公主居住的火燄山洞窟、小女孩的房間等場景,是否非得採取影像技術,就值得再議。由於影像本身的透光感,讓人物與場景都相對虛幻,甚至人物更像鬼魂,並不符合觀看狀態。於是,影像技術在場景等方面的運用,確實提供巡演的攜帶性與方便性,對作品本身卻未有必須性。

前述提及的部分,顯露的是《公主與她的魔法扇》對於影像技術仍需重新拿捏。影像技術、劇場科技本就是工具之一,「如何使用」是關鍵,但此劇似乎又為了服務影像,做出太多影響觀看的選擇——特別是技術需求,將大表演廳的舞台上半部用黑幕遮起,變成類似寬螢幕(16:9)的狀態,因而產生極大的壓迫感,同時也壓縮演員在武戲方面的表演。

也就是說,戲曲表演該是本體,但為了影像技術,表演隨之挪為其中一種工具,不只是妥協,更被技術壓得節節敗退。同樣狀況也體現於《公主與她的魔法扇》的後場音樂,改用錄音方式呈現,不只品質不佳,仿若從遠方傳來的聲響,更凸顯的是:《公主與她的魔法扇》將戲曲的前場與後場都擺入不合適的位置。

弔詭的是,謝樂、魏伯丞等演員的表演非常精彩,反而在被壓制的表演語境裡,成為全劇最值得欣賞的焦點。要說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也不然,反而是國光劇團要重新思考自身的優勢到底是什麼?並在國外巡演、國際共製、現代觀點與技術等標籤與需求裡,探問自己的主體為何?

《公主與她的魔法扇》所要著墨的並非劇場科技與傳統戲曲的結合,也非全面排斥科技、影像等現代劇場手法的介入——畢竟這件事情也非國光劇團首創。更重要的是,從「自我身分」與「持有工具」的角度,無論是回到技藝、還是面對文本,藉由界定自身位置,才能走出跨國共製的恍恍惚惚與自我侷限。


注解

1、從新聞稿可見國光劇團對「女性」的強調,參見董柏廷:〈鐵扇公主逆襲主角位!法國小女孩穿越《西遊記》質問復仇有什麼用? 《公主與她的魔法扇》8月登場〉,《自由時報》,2025/7/22。

《公主與她的魔法扇》

演出|國光劇團
時間|2025/08/02 10: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 大表演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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