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開放的正面觀眾席,舞台兩側的觀眾席袒露著,開場前三、五舞者坐在上面閒坐、散步、拉筋,無形中圍出一個黑盒子空間。上方歧出一支垂掛著氣根的樹枒,地板鋪滿落葉,頗為寫意地暗示出老榕樹下談天講古的閑適氣氛,作為編舞家林宜瑾《泥土的故事》的搬演背景所在。這隻標榜「泥土」的舞作,從尋根的意識出發,與其說根在土中,不如說根在你我有待探掘的身體之中,動人的不是土地風景的寫實描繪,而是年輕一代自我追尋的努力。
舞作善用表演者的身體特質,六個表演者中有專業舞者、默劇演員、舞台劇演員、街舞舞者,加上算是「身體表演素人」的四名樂手;相異的身體質感,必須以某種表演形式協調貫串。第一段落融合默劇技法,以穿針引線的動作,串起表演者之間的身體意識、節奏、空間關係,揣測與默契,無聲的回應,遍及樂手,甚至觀眾,是一個溫馨討巧的暖場設計。
第二段落利用表演者的身材特點----男生高大壯碩,女生嬌小輕巧----以身體疊起相接的島嶼之路,讓女舞者足不落地攀行其上。宛如高低起伏的山巒,崎嶇蜿蜒的路徑,構成這段旅程的奇觀。如果說舞蹈是對地心引力的一種反抗儀式,那麼這段標題為「飄泊之島與家」的舞蹈卻是藉由女舞者(邱鈺雯)向下踩踏,在其他舞者互相依存、盡力成全中,有了接近天空的機會。最後一個畫面凝結在邱鈺雯奮力掙扎後柔弱的身姿。
相對於前一段對土地或傳統的正面謳歌,第三段落書寫著傳統的反面辯證。舞台劇演員出身的蕭慧文圓瞪雙眼、氣壯鬼驚地演繹出「阿嬤的碎碎念」,似乎是許多人的共同回憶----反證出我們都是被罵大的台灣猴囝仔。在我看來,這種以愛為名的戾罵也是一種傳統的牽絆,把下一代從浮想連翩的風中拉回現實的隱形箏線。精采的是阿嬤氣竭仰倒而眾人聚撐於下的動作,把碎碎念的聲音表現轉化為身體表現形式,同時浮顯出傳統的另一層意義。阿嬤的意象同時凝結著頑固與脆弱,阿嬤用盡氣力讓自我從壓抑中暴發,卻也不由自主地讓傳統透過她的肉身發聲。
音樂設計王雅平、嗩吶手楊立彬,以及樂手「農村武裝青年」的表現相當令人驚艷。繼林文中舞團的南管系列後,樂手不但「獻聲」且「獻身」到舞台上,成為台灣現代舞的另一個新亮點。過往舞蹈常以音樂為動作動機,但樂手與舞者的身體總是各自分離,「身聲合體」的嘗試提供新鮮的身體語彙,但也需要更全面的詮釋觀點。《泥土的故事》讓所有的表演者提供他們對土地、家鄉的記憶,包括樂手的。由於年紀相仿,整支舞作充盈著台灣六、七年級生的成長回憶符號:泡泡冰、神鵰俠侶潘迎紫。
對編舞者來說,嗩吶代表一種鄉土的聲音,這種常在廟埕祭儀吹奏的嘹亮管樂,把舞者之間的隱形繫線,一次一次帶向地心,越來越激昂迷亂,似乎在回應編創的動心起念:「表演藝術與一般群眾的關係是什麼?」(見編舞家受訪文http://www.yourart.asia/news/show/19218)。但對我來說,所謂「群眾」是抽象而無法捉摸的命題,我看到的是一個個成長於八零、九零年代台灣的青年。他們像一群向西方取經、從小學飛的屠龍高手,煞住腳步探問自身,而將目光轉向此地當下。與其說在寫意的廟埕象徵前書寫了「群眾」,不如說是表演者舞蹈出自己的故事。正如藝術探問得到的往往不是總體圖騰的塑造,而是各自的獨特。
《泥土的故事》
演出|壞鞋子舞蹈劇場
時間|2014/06/29 19:30
地點|台北市水源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