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是舞蹈表演,《DESH》的節目單封面卻是阿喀郎˙汗倒吊著的上半身,這些許的違和,暫時中斷了對此齣舞劇的預先想像。舞者用腳跳舞,沒了腳的舞者將如何自處?
《DESH》是阿喀郎˙汗具自傳色彩的作品,探討故土、家園、父親等根源性的問題。探討起源,背後往往帶著生命尋索的關懷,然而離生命最近、最直接撫觸它的,卻總是斲傷它的死亡。這樣的母題,被阿喀郎˙汗濃縮在舞台前方一塊幾吋的方地裡,其存在貫串了整部舞劇。
這是一塊什麼樣的地方?是父親當十幾年廚師的居住之地、父親打斷兒子練舞的衝突之地、父親死後的墓地、留給兒子的遺地、還是兒子每每被鐵鎚重擊的心地?「土地」的意象在舞台上換化為各種環境場景,以及角色人物與環境的互動。線性的敘事消失了,戲劇效果乘著環境的塑造依然生趣盎然,彷若一齣舞者與舞台設計共舞的作品,與聲音、動畫、裝置、光影共舞的作品。如此一來,「DESH」之意從孟加拉語的「故土」出發,變現諸多虛實難辨的劇場環境,使得創作理念與舞台實踐有了某種意義的相合與應和。
舞者的身體,是塑造情境的另一要素。阿喀郎˙汗一人分飾多角,因此謝幕時,讓他圓滑的光頭與牽握著空氣的右手也分別出來接受掌聲。舞者低下頭,以頭頂示人,靈活地與雙手的動作配合,彷彿一張臉,正忙著日常與廚師的事。某個時刻,舞者抬起頭,發現手中沾到什麼,原來是頭頂上的五官線條,一時間,角色發生抽換,或者,亦是一種融合。接著,隨著對話的聲音進入舞台,隱形小女孩的角色出場了,舞者的肢體展演出與此一虛擬人物的說故事互動,配合對話的台詞,回應著虛空,小女孩的位置、高度、動作,卻被舞者的肢體展演攜帶出來,舞者只是演出自己,即說故事者,便同時分飾了另一角色,即聽故事的小孩。
混雜著的舞台環境,或能稍微區辨出三個顯著的情境,映照著那一方土地:以動畫及人聲所開啟的故事空間、以分飾角色塑造的回憶空間、與裝置及光影互動的內心空間。動畫的屏幕,在平面的範圍衍生出高度、深度、遠度的空間遞移,乘小舟遠行、攀爬樹木直到頂峰、在叢林深處奔跑穿梭等,一本會動的故事書躍然舞台;父親打斷兒子練舞,兒子激烈抗議的同台演出,舞者一聲咒罵的喊聲,父親的角色消失於舞台,從此只以墳墓與兒子的吶喊聲再現;地板上車流般的光格、形狀特異的大型風扇、大小比例懸殊的白椅子、層層疊疊的光流蘇,竟有幾分費里尼的《八又二分之一》興味,舞者在裝置間舞動、叫喊、顫慄、逡巡,配合情緒性強烈的旋律性音樂,內心空間的重力場直被拉向低頻的爆發,既深掘又沈重,在最亮麗與最晦暗處,臻至誕生與死亡的臨界。
除了與父親角色的曖昧轉換之外,與小孩的合一也耐人尋味。小孩的出場是吵著要舞者說故事,而小孩的退場,則是她說故事給舞者聽,聽著聽著,舞者也附和起來,舞者的聲音與小孩的聲音重疊,訴說一樣的故事,漸漸地小孩的聲音消失,只剩舞者訴說著,最後,故事完了,舞者問:「妳這故事是不是爸爸跟妳說的?」,瞬間,舞者從大椅子底下倒向而出,小孩消失於這句雙重性的台詞,與舞者合於一。
那是一個與「土地」最靠近的悲傷故事:一個廚師被士兵逼迫說其他國家的語言,並且被士兵一刀一刀的削去腳底板的肉。舞者倒在地上,無法站起,只抱著腳板哀號,後來痛楚顛簸地站起,旋又被倒吊於光流蘇的漸層之間。
有人踩踏的地方才成為故土,無法立足的痛楚,並非沒有立足的陸地,而是一雙無法在地上跳舞的腳,土地與人的關係被雙腳的傷口撕開裂隙,對傷口的探問成了舞者對己身生命的探問,而那到底是什麼樣的土地呢?
整齣舞劇,在舞者向電話詢問「我到底在哪裡?」開啟探問,也在他向電話宣告「我知道我在哪裡了!」時有了一個頓點。他在孟加拉。「國土」的意義被攜帶入生命與歷史,隔在人與土地之間的,或許還更複雜,作為與土地有著親密關係的舞者而言,以什麼姿態在土地上跳舞,或許是畢生的牽念。「我以後會帶我女兒回孟加拉」,阿喀郎˙汗在座談會上說道,對於一個在英國出生的孟加拉舞者來說,他似乎已有其生命的姿態。而「我們」,這個頗為模糊的群體,又是用什麼姿態在土地上駐足舞蹈呢?尤其是在這環境與土地問題,於自然於人為都傷痕累累的此刻,或能引入些許思慮與實踐。
《DESH》
演出|阿喀郎舞團
時間|2013/09/21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