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進行式的過去與未來《皇都電姬》
9月
28
2020
皇都電姬(阮劇團提供/攝影黃煚哲)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963次瀏覽
白斐嵐(2020年度駐站評論人)

實話是,對於《皇都電姬》所謂「昨日台灣,明日香港」之線性因果預言,我並不十分買單的。【1】但仔細想想,瀰漫在社會上的兩種情結,無論是「今日香港,明日台灣」(意指台灣未來或許也得面對香港今日命運)或是「今日香港,昨日台灣」(意指香港今日命運近似於二戰後「回歸祖國」的台灣),在線性因果邏輯中其實產生了某種時間悖論。於是,作為一名觀眾,面對這齣由阮劇團(台)與劇場空間(港)共同推出的跨國劇作,我暫且抽離戲劇與現實兩相對照的熱血激情,試圖在台港故事交錯、皇都與電姬廢棄戲院疊合的場景中,尋找另一種在台灣與香港經歷的平行時空之瞬間交集。

《皇都電姬》延續2016年台南藝術節《雙城紀失》的創作方向,邀請香港編劇郭永康與台灣編劇許正平,以皇都與電姬館這兩間已/將消失的老戲院為題材,並由香港導演余振球與台灣導演汪兆謙互相執導台港場景段落,自然也呼應了自2013年太陽花運動、雨傘革命後越演越烈的「台港共同體」其跨越兩地的社會集體意識。儘管如此,台港之間的「互相理解」,卻無法輕易等同於「共同處境」。面對相同的政治威脅,生在台灣的我們,此刻至少還微微多了一分餘裕,多少還能掌控些自主性(所謂此刻,是指局勢愈發緊張,但還未演變成戰爭的「下筆此刻」,特此強調以記錄詭譎莫測的2020年)。這麼一來,《皇都電姬》理所當然地要以即將/或將消失的語言來串起台港兩地命運,複誦「語言的消失就是文化的消失,文化的消失也是身份的消逝」作為開場與結尾。畢竟,再也沒有比語言(非單指台語,包含所有在台灣這塊土地的母語)更能讓台灣人同感於「身分即將消失」的急迫焦慮。

皇都電姬(阮劇團提供/攝影黃煚哲)

語言的消逝,在劇中以即將拆除的舊戲院為象徵,卻依然再次凸顯了台港命運的分歧。在眾多敘事(storytelling)作品中,戲院往往成為個人記憶與集體記憶疊合之處。每個「地方」總有那麼一座戲院(像是《新天堂樂園》義大利小鎮中心的戲院),用某種無聲無形的方式,上演著地方與外在世界的文化角力與衝突。在連鎖影院尚未大舉入侵的年代,地方居民在戲院觀看著「外面的世界」如何藉由聲音與畫面,在眼前真實且立體的呈現。同時也是藉著電影,集體經驗得以跨越地域疆界。換言之,電影始終意味著身分的建立與抵抗,要看什麼電影、拍什麼電影,一直都是充滿政治意味的決定。

回過頭來看《皇都電姬》兩間戲院,以電影串起的台港共同生命體,早在中國尚未崛起、危機尚為進逼的數十年前就已命定。這是楊力州2016年為金馬拍攝紀錄片《我們的那時此刻》之重要主線,在蘇致亨探討台語電影史與政策影響的《毋甘願的電影史:曾經,臺灣有個好萊塢》有更深入的分析,提到當年國民黨政府為了拉攏自由世界勢力,確立自身作為「自由中國」之正統性,好與「共產中國」抗衡,對香港粵語電影(儘管同為「方言」)多有推崇,與備受打壓的台語片形成巨大反差。此般語言與電影加乘下的身分角力史,跳脫了「昨日台灣,明日香港」的線性預言格局,成為《皇都電姬》劇場創作所需面對的真實。

回到《皇都電姬》劇本本身,香港故事線相對單純:場景設於2030年,粵語已被強行禁止,所有香港人都需配戴「說普通話」的晶片,上傳的網路影片也會自動被翻譯為普通話。就在此時,來自台灣的女子小柔(劉亭君飾)與一身《英雄本色》角色裝扮、滿口電影台詞、自稱Mark哥的神秘男子(葉興華飾)相遇,帶著他亡命天涯,逃避被迫植入晶片的命運。另一條台灣現則從虛構的電姬館家族故事說起,以同樣虛構的台語片情結、台語片影星故事映照塵封已久的家族記憶。

皇都電姬(阮劇團提供/攝影黃煚哲)

有趣的是,儘管粵語的消逝,於戲、於真實世界都是可能的未來式,「港片」的身分卻是一種無從否認的完成式。它是一門已被確立的電影種類,真真切切存在於台灣社會的集體記憶中。即使對港片陌生如我,依然可以一眼辨識那些似曾相識的造型、姿態、語氣與場景氛圍。同樣地,若說台語的消逝是進行式,台語片恐怕也幾乎要是反向完成式,我們只能從自台語片外散的通俗文化中,去尋找任何微可辨識的蛛絲馬跡,卻再也無法形成新世代的集體記憶。這也導致編劇在說這個故事時,得從別的途徑和觀眾建立共同認知,例如說不出口的愛欲、壓抑的同志情、挑戰傳統家庭關係等,而利用動人的台語歌挑動情緒也是其中之一。種種做法,無異是要拓展那些對於今日觀眾或許已無要無緊的噤聲,使其變得切身。有些時候或許顯得突兀,但也可以理解。

以兩種「語言消逝之後」設定場景的台港故事線,在舞台上讓各自角色穿梭,共享著平行時空交集的瞬間。舞台兩側長排座椅,既塑造了記憶中的老戲院畫面,偶爾群戲演員也會坐在那,吃著零食笑看舞台人生。若我們放下台港之間的線性呼應(無論是警醒於今日香港、明日台灣,抑或感嘆於今日香港、昨日台灣),倒是可點出另一個兩方皆共同探問的問題:有沒有一種可能,是放棄身分,才能保有身分?又或者是反向思維,如果為了存活,而放棄身分,那還算是真正的存活嗎?

皇都電姬(阮劇團提供/攝影黃煚哲)

劇中的確以種種惆悵、不甘、憤怒與抗拒的濃烈情感攪和,但這些控訴顯得太過輕易。反倒其中幾段故事有意無意的參照,浮現了尚待解決的困惑,例如要植入晶片才能活下去的Mark哥、要學會另一種語言才能續留銀幕前的台語片明星(題外話是這段太明顯借用葉德嫻之桃姐形象,反顯得刻意)。語言不比膚色外貌,它是可以熟練也可以轉換的;而依附語言的身分,自然也是可以建構且可以流動的。這讓弱勢族群與強勢政權之間多了一點斡旋的空間。換句話說,一旦跳脫「語言或將消失」的迫切性,不是香港人的我們,反而能夠透過曾盛極一時的香港電影,一同乘載這個身分的記憶;同樣地,現今身分得以暫時穩固的台灣人,卻也失去了某種「之所以為台灣人」的身分。這或許才是命運共同體當下真正經歷的共感與矛盾,也是《皇都電姬》真正發人深省之處。

文末容我補述,本文雖大幅側重劇本層面,《皇都電姬》流暢的語言掌握、充滿巧思的舞台設計,與貼合台粵語氣息的歌曲編寫,皆帶來十足觀戲驚喜。然或許因疫情及邊境管控之故,共同排練時間有限,整體節奏稍嫌凌亂,如開頭多首歌曲皆陷入人物出場、眾人簇擁(主唱與伴舞)的敘事套路,不免因一再重複而迅速消耗歌舞能量。縱然稍嫌可惜,卻也需考量現實狀況。事實上,這更進一步證明電影何以更能跨越地域限制,戲院如何成為個人記憶與集體記憶的疊合之地。在劇場當下(如此仰賴集體認知的地方)述說著關於電影的故事,更讓我們感受時代記憶的痕跡與份量。

最終,我依然無法買單將台灣與香港視為彼此命運預兆,然而我更真切相信,《皇都電姬》所尋找的問題,絕非如此而已。

註釋

1、參考江昭倫,〈以台灣過去呼應香港未來 台港合製「皇都電姬」探討母語消逝議題〉,中央廣播電台,2020年9月4日,網址:https://www.rti.org.tw/news/view/id/2078341。另相關受訪與宣傳影片皆有意無意帶出此種暗示。

《皇都電姬》

演出|阮劇團、劇場空間
時間|2020/09/06 14:00
地點|台南新營文化中心演藝廳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時間的巨輪正無情地前進,歷史在重演,只是更換了時間、地點和人物。但願,臺灣經歷過的禁語時代不會在世界任何一個地方重演。未來的世界,需要的更多發聲的渠道和舞台;未來的人類,需要有權利選擇和保留自己的語言、身份和文化。《皇都電姬》縱有不足之處,誠意和企圖心是顯然易見的,期待不久的將來會有改良的重演版。(胡子茵)
9月
24
2020
個人覺得以「看戲」的方式將兩個單獨成立、嚴格來說在情節和角色上互不相關的文本分段拼接在一起不失為聰明的方法,然而筆者同時也在思考有無可能使兩個故事能交融得更加連貫且在敘事上盡量減少時空的錯亂。本劇打碎線性敘事,全劇有諸多回憶、追溯和電影互文的手法,敘事手法的多變和實驗很有趣,但同時也考驗觀眾的理解能力與專心程度。(何玟珒)
9月
23
2020
阮劇團堅持努力在困難下完成的港台製作,為慘淡的後疫情時代帶來一齣拾回語言、文化和身份認同的歌舞大戲,⋯⋯,好嚴肅的表態卻用最市井小民的口吻說,笑鬧中有淚,歌舞中藏警示,阮劇團的起心動念,將生活放進表演藝術裡,再讓表演藝術走進當地居民生活裡,讓議題和表演持續發酵,發揮著「阮」的影響力。(蔡怡安)
9月
15
2020
金枝演社的兩部新作品,只看劇名或許會覺得有些莫名,但作為中生代創作系列的第二部,兩齣戲劇的風格迥異,卻都以動物為核心帶出生而為人的孤寂與無奈,藉由動物為象徵各自點出了時代下人性的問題。
11月
20
2024
《安蒂岡妮在亞馬遜》向觀眾提出質疑:當威權抹殺自由、集體壓抑個人、文明掠奪自然,身處其中的我們將何去何從?為此,導演意圖打破性別與身份的限制,當演員跨越角色身份,當「安蒂岡妮們」不再侷限於特定性別與種族,眾人皆是反抗暴力的化身。
11月
20
2024
當我說《巷子裡的尊王》的正式演出,是一個進化版的讀劇演出時,我要強調的是導演、演員、和設計者如何善用有限的資源,以簡樸手法發揮文本的敘事能量,在劇場中創造出既有親密關聯,又能容許個人沈澱的情感空間,更有可以再三咀嚼的餘韻,是令人愉悅的閱讀/聆聽/觀看經驗。
11月
14
2024
在我看來,並不是省卻改編與重塑情節的便宜之道,相反地,為鄉土劇語言嘗試接近了「新文本」的敘述方式,讓過去一直以來總是平易近人、所謂「泥土味」親和力的鄉土語言,有了另一種意象豐饒的前衛美學風格。
11月
08
2024
由莊雄偉與林正宗導演、鄭媛容與郭家瑋編劇的《鬼地方》,採取策略十分明確,選擇捨棄具體角色與故事,直接拆卸自書中、未做更動的文字(但大幅翻譯為台語)提煉出「風聲」的意象;或以古典音樂術語來說,成為整齣戲的「主導動機」(leitmotif)。
11月
08
2024
米洛.勞不僅讓觀眾直面歷史的傷痕與當下的現實,也喚醒了我們對於道德責任與社會正義的思考。在這個充滿挑戰的時代,劇場成為一個重要的公共論壇,讓我們重新審視自己的立場和行動。
11月
04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