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地上的一張臉《#》
4月
04
2016
#(創作社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831次瀏覽
李時雍(2016年度駐站評論人)

終究,人不過是海邊沙地上一張終將被抹去的臉。這是傅柯(Michel Foucault)對於「人之死」的形容,來到《#》,成了標題為「大同大同」的第一場戲。這片沙灘,是一片純白荒蕪的舞台,角落散置著各種人類物質的「史前」遺跡,在收音機廣播、擴音器,或答錄機類比訊號的遙遠回聲之間,那「最後一人」,像為了填補過於孤絕的時間空間,無止境地誇誇其談,狀似博物館導覽員,面對看不見的聽眾,說黑熊貓熊的諢話、考古哈啦機車與安全帽是為何物、談魚罐頭、告白自己曾傷害過的男人女人們。他說,他是唯一活著的人,他就是權威,最後一人的偉大使命,即維護和傳遞這些記憶。

《#》由李銘宸導演,魏于嘉編劇作品,原名《現世寓言》。以動物政治的視角,像《動物農莊》那樣講述另一則當代反烏托邦的故事。然而故事不成故事,突梯荒謬空耗的情節對白充斥,除第一場博物館導覽,還有題為「你知道北極熊是被自己給冷死的嗎?」、「熊與鴨」、「兄弟戰爭」等多場,藉由陌生人搭訕一隻北極熊所聽聞嚴冬饑荒吃掉黑熊愛人的悲劇,被關著觀賞的貓熊和黃色小鴨在動物園查封前的躁鬱對話,南北國戰爭中線上敵對的失散兄弟,或魚罐頭加工廠作業線上,無盡的話語底下,潛藏關於人類文明與生態環境,或有或無的寓意。

最後一人將衣服反穿,坦露胸膛,褲子無意滑落,裸裎出下部,末日之後,卻猶存性慾,荒原上自撫,他自問:「我已經是個動物了嗎?」那不斷被褲子絆倒的悲哀姿態,既是魏于嘉寫下的情節,更是屬於導演李銘宸的場景。李銘宸絕對是作者論傾向的導演,擅以集體即興創作,尤其藉身體、物件、場面之調度,架構出作品的肌理。他不是不曾迎面立基於文本之作,多年前的《堃》(2011)即取材自《夢十夜》、《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座胖背山》(2014)取材駱以軍小說、《誰殺了大象》(2015)原著是馮程程;然而這些文本被剝除了語言的質地,轉化為劇場中的感覺材料。於是面對《#》絕對賴以語言而生、而迷人的劇作,大概是他必須如此靠近對白話語的一次。

語言來到了前景,連帶地演員及其角色在時間經歷中的成形,被推到了前景,有別以往,這次你會很容易記得《#》中飾演博物館導覽的陳俊澔,長達數十分鐘崩潰邊緣的獨角戲,安原良裝扮的北極熊及談著「陌生善意原則」的何瑞康,蕭東意一人分飾二角的兄弟之戰,李慕恩的鴨和胡書綿的熊。卻也在同時,隨處不銘寫著李銘宸場面調度的思考與痕跡。

視覺上譬如紊亂一地的現成物裝置;作為框架敘事的幕間幾個小黑人抬著招牌燈閃爍著「#……」標題的過場;開場的廣播音訊、擴音器材、留聲機,會令熟悉他作品的觀眾當然地想起《戀曲2010》(2014)對於聲音、儲存設備的物質性與記憶的深刻摹繪;而在魚罐頭生產線上,透過物件的臨時裝配與拆解構成的創造性場面,也曾是《Dear All》(2013)最引人著目的調度形式。當然,還有那彷彿長鏡頭般近乎真實時間的,可以延展再延展的呼吸、空白,與充滿。

相對於魏于嘉的原劇本,《#》最大的調整,大概是將原來作為最後一場的「大同大同」,調到第一場,致使劇作順時而至末日的某種見證性意涵,改為從開始便處在末日早晨的後遺補記,「身為唯一一個活著的人類」,接下滑稽乖謬的各場,便總已是那荒蕪無物的大地之上的記憶幻影。而從「現世寓言」改題「#」,既成了Twitter或臉書的標籤超連結,也成了那「井田」所意指的農耕獸禽、更甚其法度之意象,那人們所殘存在貧瘠土地上的野蠻壁畫。

我想引我進而思考的,正是在這樣的作品,李銘宸從視覺、物件、身體等歷來所形塑的美學風格,更多了一層倫理學上的批判意涵。他對肉身性一往情深的一再呈現,對於劇場物件、物質性,及各種感覺的材料的組配與拆卸,到了此次,迂迴地回應著當代身體感覺消弭的困難問題。譬如我想起,村上龍早在1998年《寂寞國的殺人》便談出日本戰後隨現代化進程而物質過盈,而不再「悲哀」,卻轉為巨大的「寂寞」,令此寂寞的想像力,誤闖殺人的禁地。或者參考鈴木忠志的提示,當代已進入了被訊息肢解的生活模式,暴力或殺戮竟成為確證彼此肉身存在最極端的形式之際,如何透過劇場實踐,「在劇場的脈絡下恢復完整的人類身體。」回到動物性能源,回到肉身與物質(《文化就是身體》)。李銘宸從《Rest in Peace》(2013)、《Dear All》、《戀曲2010》以來刻意突顯的身體性、在舞台上潑灑創造有時紊亂不堪的感覺的色塊、有意破壞各樣媒介的透明性,來到了《#》,一個界乎真實與虛擬的農場之域,透過動物政治的隱喻,恰連繫起如此美學形式與其作品肉身的肌理。

充滿語言,卻又語意曖昧,充滿肉身,卻又反人的身體,《#》結束於導演以OS講了一則故事,問觀眾,但這又有什麼寓意呢?當所有現代化文明不過是迫使自身終成沙灘上又一副終將抹去的臉孔,這又什麼寓意呢?但劇場珍貴的,原就是一個問題化的實踐的起點不是嗎。在這個太冗長、而濕冷陰翳的冬天,我先後看了差事劇團的《女媧變身》、台南人的《無差別日常》,及創作社的《#》,或以題材的志怪、動物之為批判視角,或以身體的運動性為表現形式,以未來,召喚現在,像夜裡一陣接一陣的海浪而來,消失著最後的臉,溫柔地撫平悲哀寂寞的臉。

《#》

演出|創作社劇團
時間|2016/4/1 19:30
地點|台北市水源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導演對劇場中所有材質的敏感度,當中包括演員身體、說話、動作、空間、聲音、音樂,以致道具與上下場的速度感,每一種元素的質地,導演也能活用,讓其發聲合唱、對話,甚至爭吵。(何應權)
4月
04
2016
坂本龍一為《TIME》寫作的主旋律(絃樂),其和聲結構呈現一種無前無後的靜態,亦呼應了「夢幻能」的時間結構:鬼魂的時間只有當下,沒有過去與未來。或許,這亦是坂本龍一在面臨人生將盡之際,領略到的在生與死之間的時間的樣貌。而物件聲響、環境噪音與電子聲響的疊加亦給予音樂含納宇宙無數異質聲響的時間感。
3月
28
2024
《TIME》中所有劇場元素,無論是整合的或破碎的影像、行走的或倒下的肉身、休止或連續的樂聲、平靜或波動的水液、漂浮與蒼勁的文字話語、觀眾的屏息或落淚等,每一個元素就如同互相層疊滲透的音符與音質,讓劇場觀眾對於時間的感知,在時而緊縮時而張弛的元素堆疊中, 在每一段的行走中延長或是縮短時間感知。
3月
28
2024
《TIME》作為坂本龍一晚期的劇場音樂作品,一方面運用笙獨特的音調塑造出空靈的意境,並結合高古史郎在視覺上的設計,使此地滯留於生死之間,笙音帶來生息,沉默隱含衰敗,田中泯的身姿恍如幽魂,步行於水鏡,攝影機記錄下老者的滄桑。觀眾凝視他,猶如凝視消亡。另一方面,當來自各地的照片遍布投影幕,又似乎能隱約窺知坂本龍一晚年對自然環境的思考,其故鄉所曾遭遇的天災人禍,或許都在這位一代大師生命中留下痕跡。
3月
28
2024
全劇接近尾聲時,被重重包圍的警調逼到牆角的角色們,突然打破第四面牆,邀請觀眾幫忙藏匿「贓物」,成為抗爭行動的共謀,台上(角色/演員)台下(觀眾/群眾)開始玩起「你丟我接」的同樂遊戲,氣氛熱烈。編導可能認為這樣的場景,可以代表藉劇場反諷現實、紓解焦慮、為民喉舌的功能,得到觀眾的認同,期待在博君一笑之後,能讓君深自反省。對我而言,仍不免有些疑慮:歡樂激情過後,終要回歸現實,劇場裡異想天開的瘋狂行動,是否真能轉變成面對現實的批判思考與理性抉擇,仍待驗證。
3月
28
2024
換言之,歷史難以被真正地再現,而報告劇的中性狀態(in-between)迫使群讀演員拉開與過往他者記憶的客觀距離,有自覺地以自身生活經驗棱鏡識別、折射劇中人物的生命狀態和理想主義實踐,從回溯當中逼視眼下社會所面臨的危機時刻,在啟示的瞬間將現實中一再丟失的希望重新贖回。
3月
25
2024
知識也是一種權力。對某些政權而言,知識可以是危險的,需要被管制;對某些人民而言,知識會讓自己身陷險境。人們可以藉由獲得知識來改變人生、改變社會;也可以藉由知識展現優越。不過對於看完《白兔紅兔》卻被迫閉嘴的觀眾而言,知識變得無用,在感受到「知情」所帶來的權力的同時,卻也無法藉由說出「我知道你不知道的事」來彰顯特權。
3月
22
2024
誠然,故事的熟悉感加上網路作梗的堆疊,讓觀者對演出內容多少還能掌握劇情所傳達的內涵,無論是回應先前的教育宣導或是反映當今的網路亂象,背後所蘊含的社會教化意味仍顯得相當濃厚,勸世的目的不難體會。但既是標榜「音樂劇」作品,則做為主要架構的音樂旋律、唱曲歌詞、肢體節奏,則必須面對最殘酷的演出考驗。細數曲目表中包含序曲、終曲及中間串聯等洋洋灑灑總共多達十五個曲目,音樂唱段的編創可說具足了滿滿的誠意。
3月
13
2024
從四季風土節氣發動的表演文本,進入了童年的回憶,收尾落在劇中主人翁有感成長敘事的疑惑與追求:「什麼樣的果子才是最好的果子?」「妳就是妳自己。」「我就是我自己?這樣就可以去冒險了嗎?」雖然,這樣的感悟,帶著正向的能量、溫暖的鼓勵,不過,前半場所展開的土地連結或家族回憶,予人期望更多的開展,到此戛然中斷,讓人若有所失。抑或是換個角度解讀,從家族淵源到個人成長,恰足以引動聯想人生的終極問題:我們從哪裡來?往哪裡去?我們是誰?因此,即使觀賞結束的時候,我們是無法知道真正答案的,一如生命的腳本總是無法預知未來禍福,必須自行邁開腳步前進,才能揭曉謎底吧。
3月
05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