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黃廣宇(2024年度專案評論人)
棲身於嘉義,以「錄音班」、「廣播歌仔戲」為主的正明龍歌劇團,在第二代接班後不斷以新思維、新嘗試挑戰歌仔戲。而《釵頭鳳之「拆」頭風雲?!》從「婆媳關係」、「生子傳承」主題著眼,摒棄以陸游《釵頭鳳》一闕詞所鋪排的男女情愛,轉向帶有荒謬劇場意味的歌仔戲。
拆除演員詮釋框架 跨越行當挑戰邊界
本齣戲演員多是「打破鑼」跨團演出,演員組合新奇,聲腔搭配各有風采,涵融各團演員基底,凸顯劇團獨特的表演能量,這是挑戰也是企圖心。以新生代演員張閔鈞飾演的陸游與李怡純飾演的唐琬為例,從新婚之夜來看,別於典型洞房花燭之浪漫,本齣戲轉向滑稽、稚氣的插釵及小時事件的回憶,無論是追逐、打鬧、出遊、跳樹,青年演員扮飾青梅竹馬,帶入感強烈;而在下半場,婆媳衝突的高潮情節,張閔鈞收起溫文儒雅、稚氣的一面,展現懦弱的媽寶形象;李怡純不再像潑婦外放,忍耐到無可再忍;兩位演員將角色做出層次,在內在自我及外在衝突中,拉扯出非典型的「生旦」詮釋。
而本齣戲另一主角陸母,則由詹佳穎「反串」演出。其出場時,老嫗形象並不強,仍帶小生身段,但隨著劇情推進,無論是與兒子、媳婦對戲時的不怒而威、或是八點檔式的誇張哭喊,以及面對傳宗接代的固執己見,都可見演員極力挖掘更深入的角色內在動機,挑戰表演邊界,務求形神合一。尤其當要兒子在母親及妻子間選擇時,從「話說到這」至「我是母親會害你不成」,僅一句轉換,在眉宇眼神間就將母親狠心,變化成情緒勒索,收放自如,盡展演技。
此外,在新人演員楊舜傑飾演的遠古人出場時,配樂雖搭配歌仔戲【陰調】,他卻是跳著霹靂舞,並且一一地讓台上其他演員跟著做動作。旁白唱詞唱到「釵頭風雲曲折離奇,人生舞台拚演技」以及「無奇不有,曲折離奇人生劇場」;即便劇中被附身的角色「無名」將這現象稱為「靈動」,但仍過於「破框」,挑戰傳統歌仔戲觀眾思維。然而看似極具荒謬的情節,卻挖掘出戲曲演員身體的延展性,形式更為奔放的演出,也將演員中心極大化。
釵頭鳳之「拆」頭風雲?!(正明龍歌劇團提供/攝影鄭宇劭)
快節奏使事件斷裂 看似荒謬實則叩問
二十世紀的存在主義影響到「荒謬劇場」的發展,為了揭露人存在的荒誕不稽,劇作家常以反戲劇傳統,運用象徵隱喻的方式表達主題,甚至有時以喜劇包裝沉重的人生悲劇,而《釵頭鳳之「拆」頭風雲?!》有這樣的意味。
「選擇母親還是妻子?」是身為丈夫須面對的兩面議題,而編導嘗試運用事件拼湊、戲中戲手法及祖先辯論處理。
從新婚之夜時,導演採取演員不下台轉場,於是台上除了主角換衣,還有神秘的白髮祖先換景。如此調度易使觀眾視域斷裂,再加上幼年與新婚時空的跳躍速度太快,使得觀眾只能看見許多事件拼湊,劇情似乎要導向陸游渡河及跳樹意外都是唐琬造成,進而埋下婆媳關係不睦的伏筆。但在下半場的失火、染疫及金殿被逐,亦是單一事件快速掠過,仍圍繞在與上半場相同的論調,直指唐琬是個掃把星,這些同質性事件在劇情結構上稍顯冗贅。
再者,藉由白蛇、青蛇、法海三者戲中戲,隱喻老人固執、傳承血脈之主題,是整齣戲最貼切荒謬劇場的象徵隱喻。但在一連串追逐、打鬥中,使別出心裁的白蛇故事,在節奏過快的情況下,太過混亂,背後意涵使人霧裡看花,實屬可惜。
最後,本戲另大主題為「生子傳承」,先是由團長江俊賢飾演的白髮祖先說出「歷代傳承換來屍山骨海,知足當下換來家庭和諧」,展現新一代家庭觀;對比遠古人依然想維持傳宗接代,然而當代年輕一輩的思想呢?陸游害怕小孩,認為「命底若有終會到」,卻扛不住母親的壓力,產生「拆頭」之情節,自己親自拆掉唐琬的鳳釵,意味著「保護一輩子」的盟誓破滅。而這一「拆頭」並未如此結束,劇末陸母與唐琬相會,先是和解,最後則是無厘頭地由唐琬「拆」掉陸母的「頭」,讓故事收束在不確定的結局,卻在嘻笑當中,留下新世代家庭議題的叩問。
無過多的戲劇跌宕,不合邏輯的戲劇結構,挑戰傳統戲曲規範,正明龍歌劇團展開歌仔戲與荒謬劇場的對話。近年該劇團劇場作品關注許多當代議題,不斷實驗不同演出形式;而歌仔戲歷經無數載體,早已「不拘格套」。回歸歌仔戲自由奔放內蘊的選擇,如何不變成鬧劇,不讓實驗被觀眾質疑;甚至在每次演出演員不定的情況下,如何使「劇本-演出製作-演員」三者達到相輔相成,避免外台演出模式搬進劇場,是《釵頭鳳之「拆」頭風雲?!》後一大挑戰亦是出路。
《釵頭鳳之「拆」頭風雲?!》
演出|正明龍歌劇團
時間|2024/08/11 14:30
地點|大稻埕戲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