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情如許,又豈止是婆媳間的《釵頭鳳之「拆」頭風雲?!》
9月
02
2024
釵頭鳳之「拆」頭風雲?!(正明龍歌劇團提供/攝影鄭宇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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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王審之(退休人士)

嘉義正明龍歌劇團近幾年連續製作的《犀望》(2021)、《王禪鬼點子》(2022)、《白蛇傳之浮生若夢》(2022)等齣歌仔戲,所呈現出的劇藝質素,每每能令人一新耳目,回味無窮,今年剛演出的新戲《釵頭鳳之「拆」頭風雲?!》亦然,單看戲名就充滿戲謔喧鬧的喜感,且團方的廣宣亦強調劇中婆媳之間矛盾及齟齬的看點,未演前似已先將劇情導向喜趣、喧鬧的境地,似乎要在炎炎盛暑中給予觀眾一帖解悶消夏的清涼劑,然而真是這樣嗎 ?

「釵頭鳳」本是唐宋盛行的眾多詞牌名之一(有固定的填詞套路),並無特殊意義,但因了南宋詩人陸游為懷念前妻唐琬(字蕙仙),以釵頭鳳的句格,填了一闕感人至深的感懷詞,因而成了膾炙人口的詞作代表,並使其背後充滿波折的愛情故事,更加廣受後人鍾愛、垂憐與感慨。正明龍歌劇團的這齣《釵頭鳳之「拆」頭風雲?!》敘說的正是南宋四大詞家之一陸游與其妻唐琬悽美的愛情故事,概括了唐琬的一生和陸游的大半生,故事從他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新婚燕爾起,至衍生婆媳失和,官場失意,以迄夫妻離異,故園題壁 ,不堪回首等境遇。本以為全劇的看點在搬演家庭中夫妻、母子、婆媳之間的紛擾而已,其實這齣戲最讓人留連及不捨的,是前段描繪陸、唐新婚的甜蜜點滴,孩提時的無邪回憶等情境,以及中、後段夫妻被迫離異,沈園再遇舊愛的酸楚。而最讓人感動喟嘆的,是陸游漂泊半生後,陸母仙去,唐琬身故,前塵如夢,不堪回首的孤清與悵惘。


釵頭鳳之「拆」頭風雲?!(正明龍歌劇團提供/攝影鄭宇劭)

編導對於劇中主要人物陸游、唐琬、陸母,甚至包括次要人物趙士程、王書嫺等的際遇描摹,均取材自宋人剳記,並非杜撰。劇中陸母竊聽陸游夫妻對話、陸母尋求相士算命等情節,均有所本。即便是中年陸游身着斗笠帔風的造型,也是参考清人所繪製的陸游繪像而來。編劇者能從簡乏的文獻中去擷取、造就可用題材,求其完整可信又不失趣味,其求全求善的心力,不得不令人折服與讚歎。但只憑些許稀鬆平淡的故事內容,究竟要如何在舞台上呈現出編導想做的,及觀眾想看的,這就涉及戲劇內容和形式如何運帷、調鼎及彰顯、表達的理念和功力了。

且看這齣戲一開始即用了兩段(三個場域)的倒敘方式呈現 ,主人翁陸游身着斗篷(此時已是中年),吟詠著「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台⋯⋯」,驟然由觀眾席後方步向舞台的出場式,即給人一種引人入勝的期待。接著舞台上的道具前後游移翻轉,象徵著時空迴旋,一剎時陸游已然回到陸母身旁,接著演出迎娶唐琬入門,夫妻打情罵俏之餘,復回想起幼時兩小無猜,青梅竹馬,涉水、爬樹的歡樂光景,這又是另一段倒敘中的倒敘呈顯。而回到現實中,小夫妻的互塗容顏、談詩練劍或暢言朝事的情景,雖都是日常生活的片段,看似無戲,然而細思起來,何嘗不像一幀幀舒心的冊頁,一頁頁的流瀉出兩人至深的感情。當兩人在遊賞沈園時,深情的唱和著〈找鴛鴦〉、〈漫漫春宵〉、〈月夜思情〉三首歌仔曲子,着實讓觀眾如同戲中人,沉浸在甜美的光陰中。這氛圍何其唯美,真要教人沉醉,這樣的表演形式,讓人想起上世紀九〇年代中,侯孝賢導演的《冬冬的假期》、《童年往事》、《尼羅河女兒》。這幾部標舉映像主義風格、同樣是描繪日常居停、感覺重於敘事的電影,看似平淡無奇的內容,卻讓人感受深刻。現這齣歌仔戲,竟也可以這樣演,誰說一定得要演得步步驚心,大動作、大表情不可呢?

到了下半場,婆媳爭端終於浮上檯面,正如正明龍歌劇團的前幾齣戲,屢藉著劇中人傳達編導的意圖,也因此這齣戲在主要角色之外,另塑造了有如旁觀者、代言人的「無名」、「陸家祖先」及「遠古人」三個角色,藉著他們的言辭表述,將傳宗接代、光宗耀祖、尚文鄙武等迂陳的傳統價值觀,大肆揭露及揶揄,其用意本在警世。但筆者以為這些觀念,在上一世紀之前容有振聾發聵的作用,而今大眾的資訊及智識來源廣博,似不須使命感般的ㄧ本正經,甚或義正詞嚴的闡述。所謂大音聲希,大象無形,意在言外,美好的意念當然要外擴,但如能不落言詮,不着痕跡的讓人自然的感受、體會,點到即可,而無須說得那麼白,否則只是博君一粲而已。

除非是為政策服務(如前些年某劇團受地方政府委託以兩性平權主題演出的性平歌仔戲),則另當別論。本此,筆者認為劇中代表女性族裔的「遠古人」一角,及伊與「陸家祖先」辭辯的戲段,似顯添足;至於編導特意於劇中安排的一段端陽時節,如嘉年華般的藝陣表演,讓劇中的陸家人融入藝陣,並藉著扮演白蛇的「無名」之口,對著固守禮教的老夫人陸母,指桑罵槐施加批評,最後打成一片的戲碼,不只熱鬧好看,又順理成章,也轉換了上半場舒緩的節奏,鋪陳得太妙、太用心了!


釵頭鳳之「拆」頭風雲?!(正明龍歌劇團提供/攝影鄭宇劭)

順著前面婆媳之間的嫌隙,劇情發展急轉直下,陸游與母、妻三人終於到了攤牌的時刻,陸母乘勢強逼陸游休妻,迫於母命,當陸游與妻黯然分手對泣之時,一句「一別陽關兩無期」的唱詞,如泣如訴,感人心腑;又,日後陸游路過沈園,和已別嫁士程的唐琬相遇,一曲幽幽的「思嘆」,訴盡兩人綿綿的思念,傷感之餘,陸游復在園中壁上題下了「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牆柳⋯⋯」這闕情深款款的釵頭鳳。這兩幕戲,節奏及情緒層層堆疊,把氣氛壓縮得萬分凝重,不止縈迴著纏綿悱惻的感傷,也散發出優雅迷人的文學意境。這一股氛圍一直延續到陸母過世、唐琬香消,人去景非,故事落幕前,主人翁也只有咽嗚的唱出「人間萬事消磨盡,只有清香似舊時」的心曲,徒留一縷悠遠綿長的無盡想念在天地間。

成就這一齣好戲的,除了編劇與導演外,自然是粉墨登場的演員了,其餘團隊成員亦厥有功勞。此劇中詹佳穎反串護子心切,作風強悍,到了冥界竟還要落得個遭故媳拆頭下場的陸母,造型與演技無可挑剔,不論製造笑點或倚老賣老的演出,都揮灑自如,做派穩重自然,無過火或過油情形,尤其他的唱腔扎實達練,與京劇老旦的調門相若,且又能跨多數行當,必是劇團中堅;而戲中與詹佳穎搭檔演小翠的蔡羽謙和演無名的王沛姍,兩人演來生動自然,活潑討喜,與同台各個角色默契甚佳,是不可多得的綠葉;飾演唐琬的李怡純台風穩健,演技純熟,唱唸清朗,運腔有力,頗符劇中人物性情,在被逼與夫分離時 ,哀怨不平的一曲〈寒門秋月〉,唱得令人動容與不捨;至於飾演主人翁陸游的張閔鈞,造型俊朗清逸,文質彬彬,書卷氣質濃厚,且嗓音高亢,咬字清晰,唱腔及唸白婉轉細膩,喜怒哀樂充滿感情。在本文上方所述的休妻、重逢那兩幕,一聲「蕙仙~」的呼喚,真情流露,聲淚俱悲,令人揪心不忍;又,題壁場景,張閔鈞語調咽嗚,緩緩唸出「紅酥手⋯⋯錯錯錯」、「春如舊⋯⋯莫莫莫」,ㄧ連六十個字的口白,字字句句由張閩鈞口中唸來纏綿悱惻,濃稠的感染力直觸人心弦,幾令人催淚,相當不易,這當是張閔鈞自《犀望》以來,最成功亮眼的演技表現。 

末了,要大力讚揚的是這戲的音樂編曲與配器表現,音樂設計及編曲者,將戲中歌仔單曲及情境配樂,加進音色厚實、飽滿、庸容的大提琴和聲,豐富了低音聲部的聲線,營造出縈繞的音場效果,藉此而烘托出更加濃郁的戲曲氛圍,筆者認為已臻電影級配樂的格局,或演奏會的層次,其成績直可媲美陸劇《瑯琊榜》的配樂。只是有兩處疑惑,當戲中唐琬與無名獨處,及唐琬思念無名時,不知何以要用電鋼琴配樂,似覺違和;另一是陸母逼迫陸游休妻時,似進行曲風反復演奏的串仔配樂,音量太大,把台上演員的對話都干擾覆蓋了,稍嫌聒噪。

總的來說,這是一齣製作用心,意趣兼具,令人感動的好戲!

《釵頭鳳之「拆」頭風雲?!》

演出|正明龍歌劇團
時間|2024/08/10 14:30
地點|大稻埕戲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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