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笑鬧中顛覆悲情《釵頭鳳之「拆」頭風雲?!》
8月
22
2024
釵頭鳳之「拆」頭風雲?!(正明龍歌劇團提供/攝影鄭宇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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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邱一峰(2024年度駐站評論人)

陸游《釵頭鳳》的詞作哀婉悽愴,泣訴與表妹唐琬無緣結髮一生、白頭偕老的哀怨之情。歷史上以愛國詩人聞名的陸放翁,詞風多偏向蘇辛的豪放情懷,難得一見有此旖旎柔情的表述,當然其背後所蘊藏的故事更令人聞之動容,除了刻劃無緣終身廝守的背痛,也突顯出婆媳紛爭中夾處在兩個摯愛之間的無奈!為人子或為人夫孰重?親情與愛情該如何抉擇?無力兩邊兼顧的陸游,最終屈服於母權,成全愛妻的解脫,留下膾炙人口的哀悽之作,但其實是也是三敗俱傷的悲劇收場。吾人每每吟詠詞句,總會被文字中的深情愛意所感染,想像一齣東方傳統愛情悲劇的曲折情節,也為兩人的無緣無辜無奈無解深深嘆息。

劇情軸線的出格設定

陸游在沈園悲泣題寫的《釵頭鳳》,揭示一齣傳統家庭威權體制下夫妻合離的愛情悲劇。如果照著原本設定的故事情節走,一切都在原型的意料之中,似乎也就不會有情理之外的驚異表現。但團長江俊賢身兼編導並不甘受限於此,硬是要給觀眾另一種超乎想像的安排。

熟悉故事原委的讀者都知道,造成兩人最後仳離收場的主要導火線,是陸母怪罪媳婦唐琬無法為陸家誕下男孩傳宗接代,乃強迫兒子陸游休妻再娶!但兩人究竟為何膝下無子?這中間的戲劇化情節有很大的揮灑空間,編劇將原因導向為陸游一心志在報國,無心生兒育女之事,所以唐琬無由生育。但這並無礙於兩人的恩愛,猶然彼此唱和、相互扶持,這樣的不尋常情況,令陸母不解,懷疑是女方身體的問題。婆媳之間的關係尤是微妙,婆婆陸母也是從小照顧自己長大的姑媽,雙方難處在這,心結也在這,也給了編劇藉此埋下戲劇性衝突的導火線。

陸游、唐琬、陸母(又是婆婆兼姑媽)之間的三角關係,再添入宋金戰事時代境遇的環節點綴,構成一幅錯綜複雜的故事畫面,儘管劇中述說主軸的情節易懂,但加進去的超現實手法就需要費心理解了,而這些「出格」的設定,包括舞台裝置、人物造型、情節渲染、音樂編創等元素,從模糊猜測到恍然分曉,徹底說明了「拆頭」的寓意。

浪漫想像的顛覆手法

在舞台上最令人費解的,是筆畫解體分裂又移動不定的字型。由於採類篆書字體的形狀,又不停移動、分合、定位,上半場令觀眾難以猜測到底意義和作用為何?再加上一個移動式梯台的不定向搭配,構成一個多樣式的空間變化,還有一個白髮老翁的推移、走位,一開始沒有半句話語,讓人摸不清楚其用意為何?

陸游從一開場的悠然吟唱,卻被突如其來的嬰兒啼哭聲所驚嚇、甚至恐懼,已然預示了孩子問題為之後劇情的爭議所在,也是貫穿整齣作品衝突、激盪的原因。原是希望之所託,亦是失望之所然,帶給兩人之間卻始終無望的結果!

陸游與唐琬在青梅竹馬的嬉鬧中,結合新婚燕爾的情景穿搭禮服與蓑衣,搭配稚氣的肢體言語,顯示從小到大的深厚情感,在在都看在白髮翁的眼裡,哂然以對。新婚夜換裝安排的刻意混亂,兩小無猜的幼稚行為更顯純情,梯台旋轉則是時光飛逝,這場戲的用意在於對比後面兩人決絕分別的強烈。


釵頭鳳之「拆」頭風雲?!(正明龍歌劇團提供/攝影鄭宇劭)

上半場從夫妻濃情恩愛中逐漸走向婆媳之間的紛爭,子嗣問題終於浮上檯面。陸母的強悍、固執,對上唐琬的堅持、硬頸,互槓互嗆,誰也不願低頭,其實可合理解讀是唐氏家族遺傳(姑姪)的個性使然。夾在中間的陸游無法調解兼顧,只能任由妻母的摩擦愈演愈烈!倒是穿插遊走其間婢女、友朋,偶爾帶來噓寒問暖的安慰心意,反而起了調和情感的作用。

下半場順著陸唐無子傳宗接代的議題繼續推進劇情,有母子的辯駁,有夫妻的爭執,有親友的勸慰,更引來祖先神靈的反詰叩問,面對千古難解的爭論,卻更見模糊的焦點,始終沒有明確的答案。我們只能透過作品讀到詞句深情的浪漫,體會陸唐兩人無緣偕老的悲傷,卻無法想像牽扯家庭親族的千絲萬縷,這是本劇意在言外的訊息傳達。愛情從來就不能當飯吃,在踏上婚姻之後更有經營家庭的責任,這才是人生真正的重頭戲啊!任你有多少浪漫的情懷,一旦進入婚姻走入家庭,絕非只是談情說愛這般簡單,也並非只有兩人世界這般單純!它所擔負世代傳承的重責大任,往往也是壓垮愛情浪漫想像的千鈞巨石!事實的真相,往往就是這麼殘酷!

此外,在音樂的設計與編曲上也有同樣的思維體現。因應傳統與現代的衝突感,除了傳統曲調(如【七字調】、【陰調】、【緊中慢】等)的運用,也加入許多現代西樂的元素,絲竹風格呼應詞作的婉約柔情,鋼琴、非洲鼓的節奏則是違背傳統的離經叛道,從樂音上呼應故事的調性,雖非完美演繹,蘊含的內在衝突也可說是掌握在旋律變化間。這種形式可以看出正明龍延續家族劇團廣播歌仔戲的脈絡風格,音樂的古今融合與中西並用,也算是戲班自有的特色吧!

悲劇喜鬧的矛盾融合

除了正常劇情軸線的靈魂人物陸游(張閔鈞飾)、唐琬(李怡純飾)、陸母(詹佳穎飾)之外,趙士程(劉元易飾)、王書嫻(蘇佩芳飾)的搭配則延展了故事的廣度,用以解釋仳離後的各自境遇,改嫁與再娶的兩人都能生兒育女,也破解陸唐無法生育的錯怪與質疑。更特別的是,於主體悲情中設計了幾個虛構人物的出現,透過對話與情節交錯,激化對婆媳矛盾衝突的氣氛,卻又緩和緊張強烈的壓力,也是形塑悲劇扭曲成鬧劇的一種手法。

首先,服侍陸母的丫鬟小翠(蔡羽謙飾)一再重複的話語「小翠已經準備好了」,往往在爭執中令人噗鼻,悲切中突出喜感,化解家庭衝突的緊張情緒。其次,流浪兒無名(王沛珊飾)總在唐琬情緒低落時適時給予寬慰,溫暖人心,巾布上一張天真的笑臉代表支持的力量。白髮人高祖陸值(江俊賢飾)的穿針引線,用行動和言語在一旁推波助瀾,默默形成陸唐背後見證人心的形象,但態度猶疑也帶來問題的模糊,彷彿是陸母內在的反映。而更早的遠古人祖先(楊舜傑飾)隨著舞步大搖大擺現身,外型浮誇花俏、表現放蕩不羈,強調感情的自主,人生的自決,言詞機鋒大快人心,則展現陸唐夫妻心境的真正想法。

金釵自陸游手中簪上唐琬的髮髻,象徵的是對夫妻情感的堅貞,也是陸母對香火的寄望;而陸母欲強行對唐琬摘下髮釵,爭執之後最終也由陸游無奈親自取下,則是顯現子嗣無以為繼的失望。「釵」字諧音「拆」字的應用,正是具有顛覆、胡鬧的意味。陸母為了陸家香火無以為繼,用盡全力不惜拆散恩愛的兒媳關係,可說將拆的動作發揮到極致。而媳婦唐琬為了堅持己見,向著婆婆硬碰硬的槓上,亦不顧情面拆穿對方的私心謬想,將雙方衝突不斷升高。而面對高祖陸值傳宗接代的要求,遠古人祖先卻反過來駁斥生子傳家的觀念,則無異是對宗族靈位的拆台表現,當「金」與「叉」分解在梯台兩側,便印證了編導對祖訓的反背設定,深深不以為然。其中,藉著西湖畔白蛇、青蛇與法海的鬥法交鋒,看似奔跑嬉鬧的「戲中戲」橋段,折射出不合人情、天理難容的守舊思維,卻在無名面對唐琬的悲情時自行抽離拆除所扮演的白蛇角色,反過來同情其面臨的處境。


釵頭鳳之「拆」頭風雲?!(正明龍歌劇團提供/攝影鄭宇劭)

明明是一齣歷史著名的愛情悲劇,卻又何以要搞得如此荒誕不經?其實不只是過去的時代,「重男輕女」的觀念至今猶然,結婚生子傳宗接代的壓力並無消解。儘管現代人對於生婚的觀念已經開明許多,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傳統思想根深蒂固,一時之間仍難徹底改變。是以透過荒謬的劇情顛覆故事原型,在不正經的表演中反映嚴肅的人生課題,婆媳紛爭也好,子嗣問題也罷,在嬉鬧之中淡化操戈相向的尖銳,卻也留給觀眾探討寓意的迴響。

見仁見智的觀點詮釋

回歸到故事的原型基調,陸游的《釵頭鳳》與唐琬應和之作,其哀怨之情早已深植人心,其命中注定的悲劇結局也留給了世人淒美的共鳴。唐琬與陸母彼此的遺憾,是否在死後得到了和解?我們當然不得而知,但偏偏編導又不甘於如此單調的落幕散戲,硬是加上一段兩人死後重逢的對話。然看似彼此體諒、互訴衷情的前婆媳大和解,卻又在最後突然反轉情節,讓唐琬與陸母拳腳相向,唐琬追打陸母甚至強行拆掉其髮上的頭飾,表現永不屈服的非典型女性舉止,才真正揭示了「拆頭」的具體行動。

劇團在節目介紹中特別標明「劇中婆媳有許多過招,新潮媳婦與守舊婆婆是如何大亂鬥?而百依百順的媽寶陸游又將如何調停?」【1】新潮思維與守舊觀念或許可以折衷,但陸游的努力調和很明顯的失敗了!說到底,導演的想法與編劇的原意似乎也有歧異之處,是該一本正經的敘述原作的情意,或是顛覆既有觀感另闢蹊徑予人意料之外的驚嘆?劇終並不是結束,問題也永遠沒有確切的答案。「釵」與「拆」兩個字在最後一幕中整齊端正的排列在舞台上,其實正是問題呈現的一體兩面,我們看事情、聽故事,總要關照正反兩面,才能勉強得其全貌。

正明龍歌劇團這幾年在江俊賢團長的帶領下,特別喜歡走向荒誕、幽默的黑色喜劇路線。從改編自《烏盆記》的《What’s 黑盆》(2018)——所謂的「改造蹂躪經典」【2】肇始,到《黑皮夫人》(2022)、《白蛇傳之浮生若夢》(2023)等作品,猶如一貫的荒謬風格,強調的是反面的非典型、不正經,欲在傳統的表皮下挖掘、探討人性,也正是要凸顯當前爭論的議題,留給大家各自解讀的詮釋空間。


注解

1、見《釵頭鳳之「拆」頭風雲?!》節目單。

2、見《What’s 黑盆》演出資訊之劇情簡介,載於「2018臺灣戲曲藝術節」網頁。

《釵頭鳳之「拆」頭風雲?!》

演出|正明龍歌劇團
時間|2024/08/11 14:30
地點|大稻埕戲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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