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黃羽君(輔仁大學哲學系四年級學生)
《感謝公主》的演出結束後,我與友人離席時心中充滿疑惑與挫折,難以理解這竟是一齣榮獲肯定的作品。《感謝公主》是一部形式張力極高的劇場創作,但對我而言,它更像是一場觀眾必須「自救」的敘事解謎。我一邊推算時間線、一邊拆解劇本結構,只因為故事不停跳接時空線、缺乏穩定主軸,觀眾唯有自行追蹤方能理解其敘事邏輯。若無這種高度參與的觀看策略,將難以進入作品的情感與意圖。
原本以為《感謝公主》會以宋代戲劇《朱弁》為基礎,結合南管與當代表現語彙,探索歷史與當代之間的連結。實際上,演出從一封外祖父寫給外孫女的書信切入,試圖鋪展白色恐怖背景下多線敘事的劇本結構。然而,這些時間線多半僅短暫出現,情節破碎,未能形成具有延展性的敘事主軸。尤其朱弁的古代故事與老鄭的政治故事,幾乎沒有明確關聯,互文性低,甚至完全可被抽離而不影響主線。這樣的結構,讓人難以建立意義層次或情緒軸線,只剩拼湊與推敲。
《朱弁》故事線的象徵失效:符號空轉,互文崩解
本劇顯然有其形式追求與議題野心。然而,最大問題在於:形式雖然在說話,情感卻未能傳達;表演看似用力,觀眾卻不得不強迫自己參與與理解。這種不對等的觀演關係,使得劇場從「共感的場域」轉變為「智性測驗現場」。
劇中多次穿插南管《朱弁》片段,觀眾看到的是朱弁與公主間的不捨、妻子的思念。然而這些情緒碎片,終究只是戀愛三角式的情感堆疊,與劇作試圖隱喻的白色恐怖「家國抉擇」未能產生任何互文性連結。若《朱弁》旨在象徵政治犯面對忠誠與背叛的內心掙扎,劇本應至少完成三個層面:轉譯古典文本,使其成為寓言性主題;與當代表現主線形成敘事節點;引發觀眾的情感共鳴。遺憾的是,這條敘事線不僅未能達成上述目標,還反覆唱出《遠望鄉里》三次,情緒不斷重啟,使象徵效果進一步失效,甚至削弱觀眾的觀賞耐性。
白色恐怖鋪陳不足:沒有壓迫,就無從革命
觀眾能辨識此劇指涉白色恐怖時期,往往仰賴自身的歷史素養,而非戲劇自身的鋪陳與提示。如果作品必須倚靠觀眾「預先查詢歷史背景」才能理解其主旨,這就是敘事上的失敗。劇中從軍隊場景直接跳接至革命,從書信過渡至牢獄與背叛,中間幾乎缺乏任何角色心理與社會處境的細膩鋪展。觀眾難以理解角色何以選擇反抗,何以背叛革命。
「沒有壓迫,就沒有革命」,而當壓迫不曾被建構,革命便僅成為抽象口號,失去情感說服力。《感謝公主》描繪了革命者老鄭的變節歷程,卻未真正觸及權力體制如何吞噬個體信念的過程。革命不只是理想的燃燒,更是軍事與倫理的角力場。
抽象肢體語言的失效:現代舞形式,欠缺其能量與結構
作品明顯欲採用「身體即語言」的表演語法,其形式一望即知地朝向現代舞靠攏。然而所呈現的,卻是演員身段不足、美感弱勢、象徵語意模糊的表演結果。撕紙、吃紙、吐紙、捧紙、撒紙等重複動作,在未具備角色動機與敘事鋪陳的情況下,難以轉化為觀眾可感知的情緒語言。象徵不應只是抽象的裝飾品,而應經由戲劇脈絡的傳遞與激活,賦予其情感張力。
演員在場上反覆奔跑與沈默,但缺乏具體情境觸發與情感引導,使抽象表演流於躁動而非詩意。這樣的肢體語彙,儘管形式上參照現代舞,但卻未具備現代舞所要求的高強度身體控制與能量傳導能力。導演若試圖以表演語法取代語言與情節,勢必須讓觀眾「以身體理解身體」、「以感官對應情感」。然而當象徵意涵未被建構,觀眾難以理解紙張的處理方式所蘊含的情緒與意義,這些動作便只能淪為表面姿態,無法承載敘事功能與象徵強度。
其中一段尤為典型:三位女性背對觀眾呻吟,一名男性反覆抽插紙張。即便其象徵性可能欲指涉壓抑與侵犯等複雜議題,若無語境鋪陳與後果呼應,其畫面便只留下挑釁的視覺效果,甚至使人質疑其設計是否「只是為了前衛而前衛」。在缺乏敘事支撐的情況下,劇場的深度與張力即隨之流失。
觀賞《感謝公主》時,我不禁想起法國劇作家米歇爾・維納威爾(Michel Vinaver)創作的《2001年9月11日》。該劇同樣敘事結複雜、角色眾多,但所有碎片皆環繞於一個明確焦點——「911事件的災難衝擊」。即使場景跳躍,觀眾依然可被情緒節奏牽引,進入歷史創傷的深處。
《2001年9月11日》的劇本複雜,是為了展現災難當下的混亂與情感爆炸,每一條線都有聚焦與情緒承載。而《感謝公主》時間結構雖然錯綜,卻缺乏主軸聚焦,導致每一條敘事線僅稍作展演即告結束,既無情感延展,也無主題深化。觀眾困在象徵與意圖的迷宮裡,每一塊劇情碎片皆無法成為情感的橋梁。
形式雖有野心,情感卻未及格
本劇未描繪出當時的權威與獨裁,卻高呼革命口號與犧牲精神,整體顯得空洞無力。這正是《感謝公主》最致命的問題所在:形式在說話,情感卻缺席其間;表演者努力投入,觀眾卻只能勉強自己理解與接收。
觀眾並非無能理解,而是「看得太清楚」。當演員撕紙時,是否源於角色老鄭的情緒驅動? 或只是演員為完成視覺畫面而進行的表演?若是後者,則表示導演未能妥善統合「角色動機」與「表演者動作」,使得肢體語言僅具技巧性,卻無敘事張力。
《感謝公主》具有實驗性、形式美感與歷史關懷的企圖心,卻如同一句戲劇界常言:「不是每一場實驗都會成功」。當實驗缺乏可通行的情感路徑與清晰節奏時,所謂的「留白」就會變成「空白」。觀眾無法與角色同行,最終只能帶著疑惑與空虛離場,留下一場尚未完成的藝術對話。
我們是否過於依賴形式來假定情感的存在?
得獎,不代表作品成功觸及觀眾;形式成立,也不必然代表情感傳達。《感謝公主》是一場具有勇氣的美學實驗,但在觀眾席,它更像是一段敘事的尋路過程,而非一次情緒的旅程。劇場的價值,不僅止於創作者對形式的探索,也關乎觀眾是否能進入情感的核心。藝術若只停留在舞台上閃耀,卻無法照亮觀眾的心,那麼它就成了無人回應的信件。
《感謝公主》
演出|窮劇場X江之翠劇場
時間|2025/7/25 19: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 小表演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