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造故事的空間《旗亭風雲 — 盜情》
4月
01
2024
旗亭風雲 — 盜情(明華園戲劇團提供/攝影徐欽敏)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437次瀏覽

文 吳岳霖(2024年度駐站評論人)

説故事,必須選擇、或是創造合適的空間。

「選擇」不一定是容易的事情,但「創造」又更仰賴創作者的主動性,以1920年代大稻埕酒家的競合、藝閣藝旦的情愛為背景的《旗亭風雲 — 盜情》(後簡稱《盜情》)就很巧妙「創造」這個故事適合被講述、被聆聽的空間。此處的「空間」,一部分是「實體」的,也就是大稻埕戲苑的舞台,以及其所在地大稻埕,呈現虛構劇情在其背景設定的地區上演,運用劇場幻覺打造出「虛擬」、甚至是兩者混和的空間狀態,其中隱含了(虛構)敘事與(真實)歷史裡的連結,藉此鬆開《盜情》的創作空間。

介於實體與虛擬空間的導演手法

對於現代劇場來說,大稻埕戲苑的劇場條件其實並不友善,特別是舞台的高度、深度都「壓扁」了導演的調度與畫面營造。不過,已邁入第10屆的大稻埕戲苑青年戲曲藝術節,倒是在不同背景的青年導演加入的過程裡,反過來突破、並開發這個劇場的空間限制,像是將劇場拆至近乎「全裸」,呈現類似黑盒子小劇場的效果;用極簡的道具,回應一桌二椅的表現;徹底翻玩戲曲演員的表演性,集中觀眾的目光等。

特別是《盜情》一劇的導演宋厚寬,從《Dr.唐的戀愛學分》(2018)、《英雄.再見》(2018)到《化作北風》(2019),【1】可以觀察到他對大稻埕戲苑劇場空間的掌握能力逐步提高——我認為,戲曲展演的掌握能力亦同步提升——從「被劇場深度影響、相對平面的調度方式」,開始去改變舞台質性,而在大稻埕戲苑相對中型的舞台,體現小劇場可以翻玩的的調度。此次的《盜情》,可以說是宋厚寬相對成熟的階段性成果,並在明華園戲劇總團比較充裕的演員陣容裡,進一步製造更大的劇場畫面與想像。


旗亭風雲 — 盜情(明華園戲劇團提供/攝影徐欽敏)

舉例來說,「傘」在《盜情》裡被運用澈底,基本用法是用於這齣台語歌舞劇的歌舞,進階則是體現到廟會等大場景——傘在這些場景裡不只是道具,也成為場面倍增的人數,快速堆疊出人潮及其壅塞、熱鬧。不過,其選用的傘相對繽紛且現代,多少與《盜情》設定的場景有差異,但畫面營造仍是成功的。另外,導演將部分情節的發生置於偏向兩側的小區域,像是梅月仙(陳昭婷飾)準備對江海(王婕菱飾)下毒、白少威(于浩威飾)的密謀籌劃等,趨向每個人物的內心狀態,並在近乎沒有大型舞台佈景的流蘇感垂墜物裡,既表現酒樓的華麗質感,也快速切換場景,表現出情節的流線。

導演並無意將《盜情》裡的場景實際打造,包含廟會、藝閣、酒樓等,更趨近於一種「半虛擬化」的空間表徵,卻又不完全屬於戲曲寫意,進而與劇院樓下的實際場域遙遙呼應,製造某種介於虛擬與真實的氛圍。

這也更仰賴演員的表演與角色建構。三位主要演員王婕菱、陳昭婷與于浩威恰好表現出了三種表演方案——王婕菱可見戲曲表演的痕跡,又更靈活地挪用了自己的肢體與聲音特質,幾個耍帥的動作與神情可見她對人物的刻畫。陳昭婷是最趨近於歌仔戲的,特別是尾音、指尖這些細節都可以看到她相對拿捏在戲曲的表演系統裡。于浩威則明顯沒有戲曲身體,演唱方法趨近流行歌曲,也符合「國外返鄉青年」的人物設定。演員表演的細節,不只是劇場調度上給予了空間,更因他們的表演強化了空間的畫面感。


旗亭風雲 — 盜情(明華園戲劇團提供/攝影徐欽敏)

編劇打造舒適的敘事空間

相較於導演手法的豐滿、演員表演的精彩,《盜情》的情節顯得發展平穩且不出奇。

《盜情》簡而言之是個「計中計」,德芳樓二代老闆白少威設局,讓藝旦梅月仙去魅惑自己的義兄江海,密謀將他新開的山海樓無償轉讓給白少威,不過這個計謀早被江海知曉,梅月仙也與江海產生真情,因此白少威反被設局,將自己家傳的德芳樓拱手讓予江海。因此,所謂的「盜情」是梅月仙要去盜江海的情,但也反過來被江海盜走了自己的心,最後成就一對佳人與一段佳話。

不過,《盜情》的故事線看似有複雜性,但無論是梅月仙的掙扎、或江海的識破都很快地被揭曉,解決方式顯而易見,其後也沒再遭受任何阻礙,導致全劇缺少高潮,很流暢地通往大團圓結局,而人物本身的對位關係也沒有太多變動。於是,《盜情》的劇情高點多半是用喜劇、鬧劇橋段來調劑,像是意欲強娶的茶行老闆被藥迷幻,用荒謬感刺激全劇調性,製造比較小的情節波段。

以上說法乍看是編劇手法上的缺陷,卻也是《盜情》之所以能讓導演、演員高度發揮的基礎,在於編劇創造出了兩種空間:一是,撐起歷史考證、並轉譯成足以敘事的空間,另一則是保留了情節縫隙裡的空間,不加以填滿。

編劇陳宇文對於大稻埕歷史的考察用於「重建場域、然後創造敘事空間」,而非過度考究歷史的真實性、或是打磨情節自身的發展曲線。因此,我認為導演與演員可以高度發揮自身質性,有賴於編劇的刻意降載,讓《盜情》情節量不高、也未有過於曲折的鋪陳,反而讓所有說故事的手法都被放進了舒適的敘事空間裡。《盜情》的劇情發展雖說讓人無法滿足(特別是看慣了影集框架下的各種商戰、愛情等情節),卻也平緩無華,給予了導演與演員能夠發揮的關鍵,進一步創造出屬於這個故事的敘事空間,不囿限於歷史難以避免的牽制。

整體來說,《盜情》打造了故事本身的輕盈,減去歷史改編(可能)的厚重,純粹回到說故事的動機與狀態,讓劇場再次成為充滿想像的地方。


注解

1、除《英雄.再見》之外,其他兩部作品皆為大稻埕戲苑青年戲曲藝術節的節目。《化作北風》為本人協助擔任戲劇顧問之作品,僅用於舉例,故特此說明。

《旗亭風雲 — 盜情》

演出|明華園戲劇團
時間|2024/03/17 14:30
地點|大稻埕戲苑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兩人初見在彩傘人群迎城隍,而江海的反擊/重生在假扮鬼魅還魂向白少威討報;戲裡以民俗儀式意象接地,戲外特邀霞海城隍廟主神城隍老爺及城隍夫人賞戲,戲裡戲外兩者巧妙呼應下,與大稻埕形成更強烈的地景連結。
4月
04
2024
在意識形態與思想主題當道的劇場環境中(若無以上兩者,何以獲取公部門補助?),《別叫我成功》所帶來的(純粹的)娛樂效果尤為難得、可貴。在此語境下,該作品不可不謂成功。
11月
11
2025
時代越久,似乎能夠保留更多與現實有所出入的想像;只是當這層懷舊濾鏡被剝除,又該如何面對不夠寫實的現代場景?究竟是要保留創作的虛構空間,還是在建立寫實場景時,必須更精準地掌握其中的準確度?另一方面,對於戲曲而言,寫實與寫意又各自得被放在什麼位置上?
11月
10
2025
走戲人秉持創團首作的熱誠,將傳統套路與現代劇場技法並置,借鑒歌仔戲的美學,融入現代劇場手法(多媒體、電玩畫面、夜店佈景和現代舞),呈現一場融合傳統韻味與現當代感的親子劇場《龍女流浪記》。
11月
07
2025
樊梨花之所以能度過人生的種種考驗,是因為她有法術可以助其度過難關,而沒有法術的阿傑該如何繼續他的人生?或許《低・俗・畫本》隱隱然地給了答案——心理分析不啻是一種阿傑的法術——但法術要立竿見影,或許在戲中才能辦到。
11月
05
2025
那麼,到底《皇上》的「貴妃醉酒」能否勾連出左翼精神,或者它會是什麼新涵義?就此來看,整齣戲似乎渾沌未明,還是「貴妃醉酒」的木刻畫化便是答案所在,必須從上下文脈絡才能找到它的新意——甚至因此,《皇上》要說的是,我們應超克這個主題與左翼構想,走出劇情享娛,甚至是左翼文藝美學與歷史的侷限?
11月
04
2025
作品試圖藉女性主角呂海英的行動,白描清代臺灣「向海立生」的歷史景象,卻在愛情戲類型包裝下,一步步稀釋她的行動力。呂海英跟李啟明之間的婚外戀情、被阿桂嫂單戀,儘管豐富了戲劇情節,卻讓本應有為有守的女海賊形象,退為「戀愛腦」。
10月
30
2025
動作經由電腦指令同時轉化影像,很大程度地輔助觀眾了解演員身體語言及戲曲程式之表達意象。手持手機作為攝影工具,不可避免的手震造成AI判讀的參數變動,產出影像虛實交錯,恰好達到上述輔助、略為提示之效,不致扼殺觀眾美的想像。
10月
29
2025
雙棚形式上的美學擂台賽中,偶和解了,故事和解了,藝師和解了,唯一沒有和解的就是在視覺與聽覺感官限縮下的觀演關係了。於是,當戲劇主題越是趨向和解與萬物有情,越是凸顯兩種布袋戲美學的差異性。
10月
23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