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鍾承恩(2024年度專案評論人)
《這十年,我們的祭典》以二戰日本為背景,講述日本鄉下北之澤溫泉街的一群中年男子,如何透過祭典來對話戰爭。本作表現簡明幹練,有效地建立起與觀眾的關係,雖然作品中不乏具有複雜性的戰爭思考,卻在最終因著北之澤與觀眾,透過「我們」的可相互替換,讓本超越了對立結構的「反戰」態度,潰散為了戰爭與和平一體雙身的矛盾之中。
劇本以舉辦祭典為核心,從開頭便快速建立了人物群像的性格,並透過其後的故事線增加元素,來讓眾角色的形象立體化。我們看到滿口愛國的正經總管,原來是純情戀愛腦;斤斤計較的帳房,原來曾經是個爛賭鬼;認真負責的廚師,有一個在前線作戰的兒子;玩世不恭的神主,則總是能洞穿人心。這些支線的翻轉,扣連著戰爭背景到舉辦祭典的爭執,彼此間恰如其分地嵌合在一起,讓整個敘事不斷維持著良好的節奏,最終在祭典的身體表演中,召喚出力量強大的集體性。同時,這種原來如此的劇情走向,也加強了整齣戲寫實基調的表演效果,彷彿這就是囊括了眾生相的真實狀態。
這十年,我們的祭典(52PRO!提供/攝影鄭宇辰)
在這樣的前提下,我們能夠進一步去追問,本作所演繹出的「真實」,蘊含了什麼樣的戰爭態度?從作品的表現來看,不難透過一以貫之維持著爽朗與理想主義的老闆星乃介,得知本作有著一種「反戰」的傾向。這種「反戰」的論述基礎,建立在對於軍國主義下,禁慾倫理的有效性之質疑。劇中,旅館眾人雖然想要辦祭典,但起初並不確定是否會得到鄉親們的支持,直到星乃介偷偷將祭典的標語分送給鄉親,才終於確認自己站在了大眾意志的一方。也就是說,整個「反戰」的邏輯,實際上與表演的寫實邏輯高度一致,攸關乎誰正確地認識到了民眾的真實需求。
然而,雖然對於祭典的堅持建立在星乃介對於軍國主義的懷疑之上,但這種懷疑與其說是反抗,不如說是一種調侃的共生關係。儘管我們看到神主時常對軍國主義標語進行諷刺、星乃介直接地質疑戰爭的例外狀態正常化,以及對逃亡作家的收容。然而這些隱性的不滿,自始至終都沒有化為一股正面衝突的反抗。星乃介並沒有反對戰爭──這個已經作為既定事實的條件。劇中所安排的前軍人,雖然最終被調侃為一種裝腔作勢,但當廚師的兒子傳來死訊時,其立正大喊三聲萬歲的行動,與眾人的哀悼,都讓這群角色與軍國主義的關係,不只是同意或反對而已。
這十年,我們的祭典(52PRO!提供/攝影鄭宇辰)
星乃介在堅持舉辦祭典所使用的語言是「正是這種時候,才更應該要舉辦」,並且之所以要堅持,是為了要報答這塊土地。也就是說,星乃介並沒有否定擺在眼前的戰爭狀態,甚至,我們可以大膽推論,如果星乃介可以繼續辦祭典的話,軍國主義其實是完全可以被他所接受。問題在於,軍國主義的禁慾精神,無法容忍把資源浪費在無法轉換成戰果的事件上,要求村民犧牲祭典來成就自己,遂發生了憲兵燒毀神轎的行動。因此,軍國主義與祭典,所建立起的群眾關係其實並不相同,因為後者並不透過犧牲邏輯來自己存活下去,他們分屬於兩種不同的提問,而不是選擇戰爭或選擇祭典的對立問題。
這十年,我們的祭典(52PRO!提供/攝影鄭宇辰)
然而,兩者之間無法接受自己消失的慾望卻是相通的,以至於在許多時候星乃介不斷堅持祭典一定要辦下去,否則「祭典就會走入歷史」、或者聲張若是祭典結束,從東京轟炸逃離的孩子們的忍耐就沒有意義時,依然令人不安地閃現著鬼影幢幢的玉碎精神。而當北之澤透過成功的寫實表演,於凝聚全村的祭典高潮時,聰明地把觀眾也捲入為北之澤的一員,邀請一同拍手時,觀眾合乎情理地將自己投射為被自己的「戰爭」所籠罩,而需要一個情緒出口的集體。於是北之澤不僅成為了二戰日本,還透過了「祈禱世界和平」的觀演關係,轉化為適用於台灣乃至全世界的普遍性。此時祭典與戰爭的差異性,恐怕已遠離了劇本中星乃介那種乍聽之下有些弔詭,並不作為戰爭反面的祭典,而是藉由轉化為「我們」的「和平」,過濾掉了所有故事中的重重條件而僅留下了,因為抽空而可以讓觀眾無限自行帶入的寫實/現實感,可惜地回到了戰爭與和平彼此慾望著的熱情之中。
《這十年,我們的祭典》
演出|52PRO!
時間|2025/01/04 19: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小表演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