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口水戰下的救贖《英雄叛國ing》
1月
01
2015
英雄叛國ing(林育全 攝,臺北海鷗劇團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777次瀏覽
程皖瑄(鳥組人演劇團藝術總監)

成立于2011年的臺北海鷗劇場,年輕充滿活力,並充滿野心,連續改編經典,從希臘悲劇《伊底帕斯王》到今年底的莎士比亞歷史劇《利利奧蘭納》,關注經典文本精神內涵,結合台灣當代議題,尋找更新的改編觀點,在這點上,臺北海鷗清楚定義自身劇團的特色,目標遠大而清楚。經典的改編需要精準的美學視角做出當代詮釋,劇場充滿互文性的同時,也充滿辯證。時空的轉置則考驗翻譯以及導演的功力。

《英雄叛國ing》一開場無疑成功投下一顆震撼彈,宣告今晚的戲將充滿濃厚的政治味。

開場前觀眾席登尚未全暗,可以看見舞台中央是個四方高起平台,兩旁放置椅子、道具箱,前台廣播響起時,可清楚看見演員已著裝完成出現在舞台上,坐在椅子邊自顧自地低頭看手機,或各自冥想,或只是發呆,一切都很平常地進行,直到男聲出乎意料的講出:演出即將開始,各位觀眾,請起立,唱國歌。面面相覷的觀眾們第一秒不知所措,接著有人起身,最後幾乎整個觀眾席的觀眾都起身,期待之後的「唱國歌」,從被動的角色轉為主動地參與,身旁甚至有觀眾低語:好久沒唱國歌了,都快忘了怎麼唱了!再次出人意表的是,舞台上的演員也整齊列隊面對觀眾,行舉手禮,背景音樂響起的不是中華民國國歌,而是壯烈的進行曲,劇場廣播所說的「觀眾」,究竟指的是真正的劇場觀眾?亦或是台上扮演芸芸大眾的演員?

筆者覺得兩者皆有所指涉,因為正好可以呼應作品主旨—沒有人民,沒有城市。另一個沈重的事實是,人民往往只選擇當新聞重大事件的觀眾。

真正的觀眾被舞台上演員鄭重地致敬,彷彿提醒我們沒有觀眾,也沒有劇場,觀眾才是劇場主人,再聯結到戲中不斷出現的口號「沒有人民,沒有城市」,除了暗示(其實已經算明示了)前一陣子沸沸揚揚的學運口號,其實也給予我們反思,如果說劇場主人是觀眾,那這齣戲接下來該如何運作,而不會再次陷入過往習以為常的認知,觀眾屬於被動的接受者?

導演選擇讓演員在既有文本裡,見縫插針,有意無意不斷提到雙關語,諸如「馬」休斯下台,「外科醫生」「住帝寶」,不斷提示觀眾這齣戲「以古諷今」的內涵,只是,過度明顯的指涉,反而失去欣賞的距離美,講得過多、過白,不免令人感到疲累,畢竟經歷九合一選舉,以及一整年政治大亂鬥,在舞台上高分貝的再次複製抗爭的熱血,除了聲嘶力竭,還又更大的聲嘶力竭,只覺得聽覺疲乏。另外,導演直指社群媒體的無知與群眾暴力,除了不斷以台詞直白說著「我要按讚」「請轉貼」等臉書用語,以及一而再、再而三地以滑手機、電腦打字的舞台動作之外,看不到更新觀點的詮釋及設計,戲中不斷暗示(明示)群眾無知以及易於被煽動,身為「群眾」的觀眾群之一的我,不免覺得煩躁,群眾豈是這麼容易被化約的?但再仔細思考,不耐其實是源自我內心不願承認此事實,而現實生活可能還更糟。

利利奧將軍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此角色自滿、武斷、易怒、孔武有力,整場戲他沒有過多的獨白,我們看到一個被建構出的英雄,因為小人作梗,被拱上政治舞台,被高高舉起,接著再被重重摔下,被迫走上叛變,最終在母親與妻子言之以理、動之以情,回心轉意,卻仍難逃被暗殺的命運。原著莎士比亞借古羅馬故事諷今(16世紀),令人激賞的是,他並沒有偏頗任何一個政治立場,自然主義大師莎士比亞成功的隱身在劇本之後,端出一道菜餚,供觀眾反覆品味、思考。

上半場的語言節奏沒有太多的起伏,我們看到一個英雄被建構,接著不斷激怒身邊所有的人,上半場七十分鐘,比起下半場三十分鐘,略顯冗長。下半場一場朋友對峙以及親人重逢終究累積感人能量,可惜為時已晚,戲就結束了,本應張力十足,但因為舞台上的衝突、高潮點安排分佈不均,上半場後扮演到政治口水正熱鬧處,觀眾席卻一片死寂。

正由於此劇沒有過多的角色獨白,導演調度將是重要的文本解讀線索,《英雄叛國ing》政治角力戰往往陷入一場口水戰,我們可以從小道具設計看出端倪。政治節目的主持人以及來賓,永遠都在吃東西,而且都是無關緊要的零嘴、咖啡、小黃瓜、香蕉,還可以互相交換享用,而這些食物也沒有被好好對待,兩個護民官吃著洋芋片,也一邊丟著袋子中的零食,這類俱有休閒意涵,供人茶餘飯後消遣食物,象徵政治終究只是一場口水戰,政治淪為一場荒謬肥皂劇,不再是「眾人之事」而是可供網路流傳八卦、社群互相討論的娛樂話題。民眾樂於參與討論,原因之一是匿名的網路空間人人可恣意發表言談,見風轉舵是常態,因為人最終只為自己的利益發言,幾個call-in成功的觀眾,支持護民官的理由也頗為薄弱,沒有投票權的年輕女子將社運領袖視為偶像,只因他長得順眼!看似積極參與政事的群眾,其實另一方面來說也是非常冷血,他們過去的立場可以因為一場戰爭扭轉,今日的英雄明日則被批為叛國賊,某層面來說,沒有實際掌權的人民,這是一種可悲,因為雖然人民看似擁有投票權,但權與利永遠由少數人操控著,而在元老院裡,國家議會最高殿堂,首領居然是個盲人,也再次暗喻政治盲目性。

輿論與馬修斯之死此一重要的場景,導演的詮釋手法也極為重要,今年八月英國國家劇院的版本,主角(由雷神索爾Tom Hiddleson飾演)最後被殘忍的倒吊懸空在舞台上,鮮血淋漓真實且殘酷,這個版本將馬修斯塑造成真正的悲劇英雄,《英雄叛國ing》讓馬修斯面對觀眾,下舞台區則坐了一排伏爾斯的高層,劇場觀眾彷彿也化身伏爾斯的成員,或猶如聆聽馬修斯自我辯詞的陪審團,最後伏爾斯人起身包圍馬修斯,一片寂靜之下,馬修斯倒地不起,劇場觀眾旁觀這場暗殺的同時,也成為默許者。

這齣充滿諷刺、悲觀指涉的戲碼是否有救贖?或是對人性尚存一絲光明正向的態度?我們從戲的開始第一分鐘即接收到社會、政治的黑暗面,幾個在台上刻意安插的插科打諢,觀眾席卻很難真正放鬆地一笑置之,心領神會的同時意識到笑話的背後是最深沉的抗議之聲,朋友求情以及親人重逢的場次,也不見過多的人性渲染,肯定惻隱之心。那麼關鍵的死亡一景呢?導演不選擇呈現馬修斯一死靈魂得以升天獲得安息的老套手法,(英國國家劇院的版本裡Tom Hiddleson升的可高了!倒吊同時雙手垂下,呈現十字架形態,像個受難基督),英雄既然是被塑造出來的,其本質其實無異一般人,或任何人都可以是馬修斯,所以最後選擇讓馬修斯以如此「低調」方式被暗殺,我覺得整齣戲缺乏一種人性,一種觀眾藉由看戲可獲得catharis(淨化)的期待,這齣戲讓我步出劇場時心情低落,幸好景美夜市宵夜美食尚可給予觀者心靈慰藉。

又或者是,這代表這齣戲的成功,觀眾不為任何人哭泣或感傷,從頭到尾都是明理的旁觀者。對於英雄魯莽的性格何來有自我們不清楚,無法進一步給予認同或同情,但戲中充斥各種時事的諷刺,令我們不斷自我批判及辯証。若是社會中人人都是個旁觀者,隨時都對生活事件、社會新聞充滿獨立思考批判性,或許,我們可以期待一個更理性的社會。

這就是另一種希望的救贖。

《英雄叛國ing》

演出|臺北海鷗劇場
時間|2014/12/27 19:30
地點|台北市文山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儘管劇本和當代連結性高,但導演刻意在劇本中置入的情節過度去脈絡化,反而讓觀眾感到疏離。例如使用智慧型手機上網,主持廣播電台等,都沒有和劇本妥善的融合。(李佳勳)
1月
24
2015
劇中置入了許多現代出現的特有現象,例如:手機上網、臉書粉絲團、打卡按讚、媒體網路輿論謠言等,影射現代人對於事件的認知,追於網路上流傳的情報,對於事件的本質又能了解多少?(孫嘉豪)
12月
29
2014
此劇展現的政治性是其主要目的,尤其此刻的台灣正從九合一大選中的激情稍稍回神,顯得格外引人思索和呼應。宋厚寬導演一向擅長的歌隊式手法與俐落的舞台道具象徵,依然獨樹一幟。(鐘煒翔)
12月
29
2014
以此試想,全程都在旅社內移動的觀眾們,於這次的觀演過程,除了迎來角色扮演和情節推動等部分,如果在表演文本的空間動線、戲劇調度,能有些場面或節奏的設計,或可讓觀眾對於現場的實體環境、視聽氛圍等,獲得更多關注甚且欣賞、凝視、呼吸的時刻
11月
22
2024
金枝演社的兩部新作品,只看劇名或許會覺得有些莫名,但作為中生代創作系列的第二部,兩齣戲劇的風格迥異,卻都以動物為核心帶出生而為人的孤寂與無奈,藉由動物為象徵各自點出了時代下人性的問題。
11月
20
2024
《安蒂岡妮在亞馬遜》向觀眾提出質疑:當威權抹殺自由、集體壓抑個人、文明掠奪自然,身處其中的我們將何去何從?為此,導演意圖打破性別與身份的限制,當演員跨越角色身份,當「安蒂岡妮們」不再侷限於特定性別與種族,眾人皆是反抗暴力的化身。
11月
20
2024
當我說《巷子裡的尊王》的正式演出,是一個進化版的讀劇演出時,我要強調的是導演、演員、和設計者如何善用有限的資源,以簡樸手法發揮文本的敘事能量,在劇場中創造出既有親密關聯,又能容許個人沈澱的情感空間,更有可以再三咀嚼的餘韻,是令人愉悅的閱讀/聆聽/觀看經驗。
11月
14
2024
在我看來,並不是省卻改編與重塑情節的便宜之道,相反地,為鄉土劇語言嘗試接近了「新文本」的敘述方式,讓過去一直以來總是平易近人、所謂「泥土味」親和力的鄉土語言,有了另一種意象豐饒的前衛美學風格。
11月
08
2024
由莊雄偉與林正宗導演、鄭媛容與郭家瑋編劇的《鬼地方》,採取策略十分明確,選擇捨棄具體角色與故事,直接拆卸自書中、未做更動的文字(但大幅翻譯為台語)提煉出「風聲」的意象;或以古典音樂術語來說,成為整齣戲的「主導動機」(leitmotif)。
11月
08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