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對話,交織客家戲曲新想像——《新新》
7月
04
2025
新新(榮興客家採茶劇團提供/攝影陳宥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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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黃廣宇(2024年度專案評論人)

「新新」一詞在客家話有「老舊物品沒損壞,宛如新的模樣」之義,然而編劇林曉英取「新新」之詞義,不再使用層出不窮的義民、茶園、桐花、藍衫、客家抗日英雄等刻板印象。在客家戲曲的思維下,她以自身學術研究者與編劇的雙重身分,取材客籍作家龍瑛宗小說〈杜甫在長安〉、〈台北的表情〉與唐代詩人杜甫(杜子美)之情懷,將兩位作家處境相連結;從日治時期知識分子的掙扎,延伸至對當代客家意識與語言處境的叩問。編劇在整齣戲中跨越八世紀的唐代、1930年代的大稻埕以及2025年信義區等三處時空,企圖改變對客家的想像。這齣古今對話的《新新》似乎開展出客家戲曲新興的可能性與思考。

舊腔新曲流轉時空 跨越行當重塑演員

《新新》將時空背景定在1930年代的大稻埕,塑造出熱愛文學創作的主角劉耀祖(蘇國慶飾)。劉耀祖嚮往唐代杜子美悲天憫人的情懷,亦在思考未來世界會是如何。於此編劇巧妙地汲取〈杜甫在長安〉中「天馬」的意象,將天馬飛翔轉換成劉耀祖的意識流;劇情便隨著劉耀祖的意識穿越時空,來到唐朝時的長安、1930年代的大稻埕,最後遙想至2025年臺北信義區。

新新(榮興客家採茶劇團提供/攝影陳宥崧)

時空結構置換,必然牽動整體音樂設計與演員表演。先以整體音樂設計觀之:在唐代時空中,以「胡旋舞」打造如夢似幻的氛圍;轉入唐太宗接見玄奘之情節,僅用【平板】、【西皮花腔】點綴,無過多的花俏配器。切換到第二幕日治時期的大稻埕,能聽見以日治時期的唱片《珈啡!珈啡!》改編成描述摩登場景的【遊寮台北】,以及日治時期客語曲盤的【改良採茶】、【送金釵】。可見使用真實年代的音樂入戲,精準還原時代背景。最後來到2025年的信義區,一群年輕人尬舞、尬歌的【別送我金釵】,融合rap與【送金釵】之歌詞,展現新型客家流行音樂。向來劇團得益於人間國寶、藝術總監鄭榮興的音樂設計,豐富表演層次。而在《新新》中,鄭榮興攜手後輩鍾繼儀,除了展現後場傳承外,亦從音樂層面精準轉換各時空調性,「舊腔新曲」自然地流轉時空,更彰顯客家戲多元的音樂風格與生命力。

但時空切換之成立,最重要地仍取決於演員如何轉換腔韻與功法表演。以飾演主角劉耀祖的演員蘇國慶為例,當他在序場飾演古人杜子美時,老生儀態大度,無論是在夢境追尋時的迷惘、登上大雁塔時的心境激昂,或是最後在胡旋女(吳代真飾)的牽引下,想到遠離妻子,羞愧難當地問蒼天之崩潰。蘇國慶運用自身高亢音色,略帶滄桑地將情緒層次逐漸堆疊,著實在極短篇幅中,將此典型人物表現得可圈可點。但杜子美終究僅能以劉耀祖的意識觀之,角色主體仍是現實時空的劉耀祖。此人物為面對時代下的「無力者」,他對時勢抱有希望,卻遭其他知識分子輕視。如此複雜的心理狀態,非傳統行當中的典型角色,更因日治時空背景無法使用大量戲曲演員的身段,使得演員必須重塑表演方式。

以蘇國慶過去的表演歷程作對比,2022年亦為林曉英編劇,改編自客籍作家鍾肇政同名小說的《中元的構圖》,當時全劇時空意識亦圍繞著蘇國慶所飾演的阿木。但並無像《新新》般,以意識延伸的代角(一人分飾兩角)演出,使得該劇演員與觀眾能十分沉浸在角色阿木面對二戰的傷痛。《新新》企圖連結劉耀祖的意識與杜子美的情懷,讓觀眾體悟到兩個角色共同的「無力感」,進而達到深度共鳴。雖能感受劉耀祖「溺死的靈魂可有恁簡單,一山一水也要步步攀」之悲戚,但相較於杜子美較為外顯的激昂,劉耀祖內斂的表演塑造,表演力度不夠緊密,兩種詮釋的落差略顯可惜。面對演員須改變表演方式去因應劇情所處的現代時空的狀況,似乎能思考不僅以篇幅長短取捨代角的調度,而是讓角色運用更凸顯演員精湛的表演力,同時讓跨越時空的共情對話更為緊密。

新新(榮興客家採茶劇團提供/攝影陳宥崧)

打造小說戲曲路線 詮釋客家新興想像

從《駝背漢與花姑娘》、《一夜新娘一世妻》到《中元的構圖》等,榮興客家採茶劇團逐漸開展小說改編成客家戲曲之路線。然而若劇情完全移植小說既有情節,較無新奇;如編劇能汲取小說精神重新編排,似乎能為劇團打造小說精神與劇種特質相融合的新美學。以《新新》為例,筆者認為編劇不光是取材龍瑛宗兩篇短篇小說,更是以宏觀的角度,將龍瑛宗筆下曾經描寫過知識分子的悲鳴、分裂、妥協、無奈等處境融入這齣戲。例如第三幕廖文煥與劉耀祖對文學路線的爭執,「抵抗意志」、「顧臺灣人的尊嚴」、「文學揭示現實」等對話並非是原有兩篇小說的元素,而是編劇展望1930年代臺籍知識分子面對大眾的責任與內在掙扎。而第三幕的收束,導演曹復永、胡宸宇運用重唱的調度,述說「大眾的時代,唱心聲的時代」、「你我都是無力者,身在黯淡時代」之時代沉重,也使該幕有別於其他場次——如胡旋舞隊、採茶女、摩登男女、新世紀人群等「歌隊」調度——僅是渲染時空背景,而是真正能夠藉由導演手法與重唱的音樂設計,渲染加重日治時空背景下知識分子的無奈。

此外,從序場杜子美在夢境的追尋,胡旋女一句「不記得自己從哪裡來?」到第四幕2025年的新世界:「以前講別人的話,現在可講自己的話」。編劇扣合龍瑛宗第一篇華語寫成的小說〈杜甫在長安〉,以「失語」一代作家的痛苦延伸至客語在當代被漠視的詰問,展現《新新》已並非單純以客籍作家的小說入戲,而是將原著作者的處境,橫跨時空對照當代客家人的語言處境。即便編劇仍形塑劉耀祖的妻子謙妹(陳芝后飾)為堅韌持家的傳統客家婦女典範,但卻不再埋入常見的客家元素,而是觀照「臺灣的客家人」所產出的文藝作品精神及當代客家現象,詮釋出新的客家意識。

走過三十載,榮興客家採茶劇團儼然成為現代劇場客家戲曲的金字招牌。筆者思考著,當《新新》走向突破題材、新創造客家元素之想像,是否能刺激其他規模較小仍努力耕耘的客家劇團?而如今家族戲班第二代鄭漪珮也逐漸參與執行製作,未來在劇團經營中如何開創新意?例如去年《狐狸兒媳-小翠的愛情札記》讓新秀演員吳代真擔綱主角,展現出新秀培育不僅傳統戲培養功底,同時亦能在新作中畫龍點睛;再者,過往劇團亦嘗試過跨文化與在地故事題材,第二代逐漸接班後,應不僅開展客家小說戲曲之路線,更要思考屬於新時代的「客家」印記、音樂、美學為何?如何掌握新一代觀眾的審美趣味走向,擴充客家戲的觀眾群?或許「新新」一詞一直是客家戲曲的底氣,保有傳統根脈,藉由新生代突破與創造,希冀讓「客家戲在臺灣」轉變成土生土長、悠久長遠的「臺灣客家戲」。

《新新》

演出|榮興客家採茶劇團
時間|2025/06/01 14: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 大表演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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