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芳婷(台大戲劇系兼任助理教授)
空間不大、親密感十足的華山果酒禮堂二樓,觀眾排排靜坐,表演者大汗淋漓、吟唱喘息。台上無有過多裝飾,也無配樂音效,一切端賴表演者拳拳到位的肢體動作與洪亮通透的聲響高歌。TAI身體劇場的《身吟.男歌x女歌》以抽象舞蹈動作的精準編排,演繹太魯閣族四百年前,因各種環境外部因素被迫遷徙,翻越中央山脈來到島嶼東部的立霧溪、木瓜溪、陶賽溪等地域。翻山越嶺的部落遷徙過程,加之外來文化的入侵與收編,滿溢焦慮與鬥志,遷徙的部族慣習持續流動,因應外在環境之變,有所變亦有所不變。
對太魯閣族文化不甚熟稔的表演評論者,對於《身吟.男歌x女歌》所寫的評論,非常容易落入自以為是的霸道詮釋,因此這一篇評論,只希望以原住民文化門外漢的謙卑姿態,作一跨文化式的感受分享。
黛安娜.泰勒 (Diana Taylor) 於其《文獻與身藝》(Archive and Repertoire)中提及「身藝」(repertoire) 作為對立於「文獻」 (archive) 的屬性。「文獻」僵硬、持久、難以動搖;「身藝」相對柔軟、乍現、以彈性多元的方式傳承影響。《身吟.男歌x女歌》最吸睛之處即在其「身藝」的展現方式。首先,其表演不依賴歐美 (後) 現代舞的系統訓練,而發想於部落樂舞傳統。重心向下,下盤穩紮穩打的舞步,與現代化的黑膠地板與劇場空間產生全新的關係。林懷民的雲門舞集、王墨林的身體氣象館、林麗珍的無垢舞蹈劇場無不在長期的肢體實踐中探問特定文化認同感的身體語彙,TAI身體劇場的表演亦是如此,其脫胎於部落樂舞的肢體實踐,在舞台上來回描摹,揣度當代時空中部落身體的姿態與紋理。再者,《身吟.男歌x女歌》的「身藝」不以空泛符號表達,而根基於直接且實質的肢體實踐。台上表演者近乎九十分鐘的表演,從頭到尾沒有冷場,穩紮穩打的舞步與演唱使每個表演者在結束之際幾乎虛脫。肢體實踐的過程本質上便是一種對於認同的追探與建構,表演因此捨棄無用做作的符號 (比如刻意帶有部落圖騰的飾物),以最真摯誠懇的肢體實踐來展演其認同思索。
《身吟.男歌x女歌》沒有顯著具體的故事線。然而抽象的舞蹈編排之中,仍見極富戲劇張力的衝突。集體的動作整齊劃一,但在看似完美和諧的狀態裡,不斷出現 一兩個「脫軌」的動作,或是反方向,或是慢一拍。社會群體認同與個人僭越行動之間的摩擦與齟齬因此出現。在解殖民的實踐中,服膺群體或強調個人常常是被壓迫者面臨的兩難,群體認同帶來更有效的抵抗力量,卻也同時化身暴力,使得個人認同成為難以表述的、壓抑於最底層的祕密慾望。《身吟.男歌x女歌》以群體與個人之間的多元張力,抽象卻真實地演繹部落認同的某種兩難。
傳承傳統,一直是許多台灣在地表演藝術工作者的長期職志,在歐美劇場洪流瀰天鋪地之際,如何在傳統文化與外來元素之間取得平衡則是費解課題。金枝演社的胡撇仔美學如是、當代傳奇的新編京劇如是,TAI舞蹈劇場的部落肢體實踐亦如是。《身吟.男歌x女歌》濾掉多餘裝飾,直以樸拙齊整的舞蹈、音響與歌聲交織其劇場身藝的力量。其中有一幕,所有表演者齊聚下舞台,朝向觀眾,振奮高歌,其洪亮歌聲,幾乎穿透劇場牆壁,相信華山大草原上的觀眾,一定也震驚於這份動人力道。
《身吟.男歌x女歌》
演出|TAI舞蹈劇場
時間|2014/11/08 19:30
地點|華山1914文創產業園區果酒禮堂二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