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林乃文(特約評論人)
走出劇院後,有人問我看了齣什麼戲,一瞬間腦中閃過三種答案:
一,假扮美少女戰士的「島嶼政治寓言」音樂劇——三名大正時代台灣少女組成模仿犯集團,代替廖添丁懲罰那些日漸遺忘他的殖民地民眾。
二,關於一椿銀行搶案,搶的人顯得傻,被搶的人顯得笨,但搶匪們覺得很浪漫,因為她們終於做了一回廖添丁。
三,以旋轉舞台、高甜色彩、分割畫面的影像、動漫節奏呈現的娛樂時代劇,帶有歷史背景,但旨在爽快滿足鄉民式的民族情感。
由於不願意簡化描述一齣載歌載舞兩小時的表演,最後回答了以上皆非。平心而論,要用一齣戲裡讓人認識歷史,創造寓意象徵,還要叫觀眾心情大樂,腎上腺素激躍,會不會太過強求?然本戲可能真的想兼顧,開場就做出娛樂反映時代的高尚宣言,中間自比為美少女戰士,加上作者對廖添丁傳奇的深情自白,籲呼這名字到廿十一世紀都不要被遺忘⋯⋯。感覺什麼都有一點,彷彿是站在各沾一邊的交叉路口。
廖添丁在日殖官方紀錄中為「凶賊」,民間傳說裡變成「義賊」,作者要觀眾記住的,到底是還原為歷史真人的廖添丁、還是民族英雄化的廖添丁?本劇利用三個虛構的角色,輕輕閃過了這個問題。三名台灣女性——女魔術師天勝一座的弟子水晶(王世緯飾),暗戀日本教師的文青女子玉里(陳守玉飾),以及童養媳出身在街上當扒手的阿珠(吳靜依飾)——各自代表大正末期台灣不同社會階級、教育背景、生活場域的女性類型,在現實中幾乎不可能相遇,只可能在社會報告中被提起並論,由於仰慕廖添丁的共同點,迅速自組為模仿廖添丁犯案、希望像廖添丁一樣聲名遠播的女子團體。
其實情節裡隱藏了很多台灣史細節,只有歷史控曉得。例如少女們搶劫銀行,搭上了1920年代從日本經濟不景氣擴散到台灣本島金融圈的時事背景。只不過戲中重點在銀行是台灣人開設的,他們是幫助殖民者的資本家,因此搶劫他們便宛如行使「民族正義」般理直氣壯。至於劇中影射的台資銀行,是影射士林茶商王文長、1916年成立新高銀行的大稻埕李春生家族,還是1919年發起華南銀行的板橋林家,同樣也對不上榫、無關緊要。
又如不願繼承家業只想學開飛機的銀行家小兒子,千萬別以為這裡有向日殖時期台灣第一個飛行士謝文達致敬的意味。銀行少爺像一個不切實際的空想家,對劫匪水晶一見鐘情,被欺騙被綁架被倒掛在半空中依然開開心心,說他體會到像在天上飛一樣的自由。
同樣的愛情傻瓜還有銀行搶匪玉里,遇上日本老師就像飛蛾撲火,招出實情被軟就。為了營救圖火,魔術師女弟子水晶主演一齣魔術秀《莎樂美》,這是日本女魔術師松旭齋天勝1915年推出的成名作,她創立的天勝一座從1914到1934年之間曾十四次巡迴台灣,收個台灣女弟子也頗合情理。不過魔術秀在此只是女性「惑術」的代名詞,與大正台灣美少女戰士的設定有何關聯,也一帶即過。
所有歷史細節都像遊戲彩蛋,以不影響玩家闖關前進的速度可以輕易被滑掉,會去特意開箱的大概只有歷史控。作為通俗劇,女廖添丁們的結社動機和作案模式其實也經不起深究,但本劇並沒有叫人深究的意思。在所謂「島嶼政治寓言」的嚴肅劇和叫人腦洞大開心情大樂的通俗劇的天秤上,本劇顯然選擇歷史通俗化,試圖向爽劇一端傾斜。
從漫畫衍生的「美少女戰士」IP,原本就是穿著水手服的少女集合體,各種類型的少女會吸引到不同的消費者,如此達到消費群的最大公約數。對擁戴美戰的粉絲來說,主要是衝著偶像的魅力買單,要的是show time的爽快感;故事型態是否太樣板、是某醜化殖民者或美化被殖民者、二元對立的鄉民正義是否太扁平,都不是重點;更不會去問歷史傳奇人物「走出父兄」之後,少女化同時隨即幼體化與可愛化,象徵何種文化意義?而廿世紀那種曾經生產出義和團、日本軍國政府、希特勒納粹黨等團體的民族主義,到廿一世紀是否仍應該不做反思地膨風?
嚴肅劇場總是給人追索象徵、辯證意涵的高冷感,本劇試圖面對大眾的用心,很值得嘉勉。只是在面對競爭對象多元又多金和分眾化的娛樂市場,令人不禁想問:劇場的優勢在哪裡?當通俗劇、爽片、動作遊戲、二次元演出的內容越來越深化,象徵系統越來越綿密,有寓意豐富的彩蛋讓玩家拆解的同時,原本小眾的劇場奔赴扁平化爽劇化的反向操作,是否為明智的抉擇,值得一問。
《阮是廖添丁》
演出|楊景翔演劇團
時間|2023/03/25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