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簡韋樵(專案評論人)
坐在台下,凝視著廣袤的歷史斷面,眼前呈現出缺磚斷瓦的殘破景象。土壤上多支日光燈管密集地插著,展示突兀的線條,在漆黑中發出刺眼的白光,交織著頹圮與重生的象徵。2004年《潮喑》的影像在戲開演前持續播映著,而舞台上喑啞的老兵亡靈拾著裝著骨灰的便當盒晃遊,猶如失去載體的無名魅影被拘禁於斷面中,因執著的意念不得放下,只能在殘留的記憶與感性碎片中暗暗蠢動。伴隨死亡的復返,為接下來所呈現的《裂縫 — 斷面記憶》,捎來禍殃的預示。
先前混雜著斑駁的歷史殘痕、意識形態遺緒、迷惘的幽魂、多樣移民生命歷程等被隱蔽於寶藏巖「違建」磚瓦中——這些建築彷彿溢出城市規畫的框架,令再也無法發聲的無數弱裔與隔壁熙來攘往的鬧市人群並存著。劇中安排一位戴面具的盜火者卡薩格蘭(馮世權飾演),帶來一盞火,將縫隙裡積澱的記憶照亮,試圖讓失能的場域得以被指明一條通往未來的潛隱光輝。那一刻,神秘之火燃起,原本是照明黑夜的黎明,演變成即將吞噬家園的炮火,原來拯救與焚毀只在當權者的一念之間。
偉大的英雄,卑微的平民
在古希臘悲劇裡常見英雄逐步邁向自我毀滅的過程,由於坐在台下的觀眾無法影響舞台上英雄犯下彌天之罪,只能目睹一個不應遭受厄運且非凡之人招致的苦果,爾後在發現實情後,甘願以死亡或自我流放等極端行徑來懲戒自我,進而展現人與神諭對峙的生命強勁。亞里斯多德提出的淨化論(katharsis)提醒著我們:悲劇情節往往能夠觸動當時觀眾的憐憫與恐懼,並與劇中人不可違抗的境遇產生共情,從而忖度劇作家在作品所承載的倫理寓意。
在《裂縫 — 斷面記憶》裡安排的詩人(李明哲飾演)宛如貫徹鍾喬及其他劇作家的意識,直接破題此劇便是改編《奧瑞斯提亞三部曲》為父復仇的主線情節。在三部曲裡,奧瑞斯特斯在阿波羅神諭引導下,為被害的父親報仇而殺死謀害父親的母親,即便遭到復仇女神的追捕,卻在最後雅典娜的裁奪中無罪釋放。不僅可見主角的英雄光環,亦含原悲劇人物的行動與意志往往受到神的意志或者律法左右,導致人的命運幾乎難以脫離造物者設下的圈套。
當《裂縫 — 斷面記憶》選擇剝去宗教神話的外衣,加以添寫劇中奧瑞斯(郭宸瑋飾演)懷有偉大的「理想主義」,以加入游擊隊來反抗政府軍事主義的所作所為,意外在一次的進攻行動,促使主人翁成為殺害父親的兇手。恐怕面臨現代戰役,故事的結局也已經注定了。固然在戲裡奧瑞斯一家人沒有神祇粗暴地干預,依舊有那雙帝國的「手」以及資本巨獸正不斷在鼓動軍事衝突,不就是戲中提及到關於法西斯的監視與介入,以及軍火商背後的煽動嗎?接著,當觀眾看著奧瑞斯在煎熬與困境中一步步地邁進早已部署好的結果,終究無法脫離最高權力者的魔爪,俱有強烈的現實指涉。特別在砲彈落下的那一瞬間,只為平凡且渺小的人帶來深重的痛楚,而沒有崇高的英雄敘事誕生。
裂縫 — 斷面記憶(差事劇團提供/攝影許斌)
在反革命與反戰中取捨?
與奧瑞斯的弟弟提亞(王言煥飾演)欲延續父親反戰的信念,純粹想保衛家人的安危心境不同,在戲裡,奧瑞斯能展現英雄般性格,或許是他不相信政府的任何作為,而是渴望為國家的前途與人民捨生取義。儘管所有人都在指責奧瑞斯,他仍然投身於欲顛覆政府的組織,卻換得罪惡纏身,從滿懷復仇之心,到最後知道自己就是殺父仇人之際,陷入了自責之中難以自拔。
即便,作品中傳達的反戰,是為了反對背後的列強勢力操控,是為了避免成為他人的傀儡,是為了拿回自身的掌控權。然而,為何戲中要安排一位渴望變革的反叛分子,歷經如此嚴峻的考驗,包括親手弒父、舉家幾乎遭滅,以換得他參與反動的報應?戲裡選擇開戰的「游擊隊」與奧瑞斯,難道要該為他們的「正義」,受到嚴懲?
《裂縫 — 斷面記憶》融入的敘事詩〈石壕吏〉,同樣帶著現實主義的關懷,不僅汲取杜甫對詩中「老嫗不得以代夫服役」的同情和悲愴,或許作家也面臨與杜甫同樣的窘境:即使對兵役招募等剝削的制度深感厭惡,唯獨在國家存亡之際,為求平穩,不忍強烈貶責,只能眼睜睜地看百姓的利益被犧牲?倘若奧瑞斯為人民的利益而戰,卻被標籤為引起爭端、破壞和平,這樣的遭遇會不會意味在維護安穩底線的同時,只能無奈地袖手旁觀政府的惡行,而不能選擇武裝起義,向當權者開戰?再進一步地發問,在作品主旨「反戰」強烈訴求下,同樣是站在國家「維穩」的立場,要如何在武裝反叛與和平中取捨?
「反戰」的本質為何?
「為何而戰、為誰而戰?」是本劇不斷出現的叩問。在前文中闡述古希臘命運悲劇的特質,人物的苦難往往與神秘力量息息相關。當今所謂的「神」,就是新殖民主義施展的力量,操縱他國及其民眾。在主敘事外,戲裡安排兩位士兵的穿插戲,片段地揶揄小政府天真地倚靠外來勢力,軍售交付延遲等屢見不鮮的景況,襯托出戲中角色在地緣政治棋局中,淪為棋子的悲哀。
奧瑞斯為了大義,踏上「以戰止戰」的路途,卻沒有輸出任何國家新的制度想像,以及在本劇中特別模糊的「理想」似乎與反權力劃上等號,表現出莽撞、頑固地反抗強權之形象,導致角色在抵抗過程中缺乏驚人的生命力展現。在難以理解角色的處境下,錯失了在劇中展開「內戰」的抗爭契機,只留下反覆出現的死亡意象瀰漫在戰火之中。
即便創作者很明白地點名熱戰的軍工複合體、操弄代理人戰爭的幕後黑手等,當我們面對霸權,就一股熱地迎合與慾望的積極投射。若我們像悲劇人物般拿不到自身的主導權,那「反戰」到底要向誰提出呼聲,又有誰又會聽見反對的訴求?尤其在高度意識形態對立、民族情感分裂、政權體制相持的桎梏,冷戰的長期效應已經根植於民眾的身體記憶之中,難以自拔。
《裂縫 — 斷面記憶》
演出|差事劇團
時間|2024/03/22 19:30
地點|寶藏巖國際藝術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