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開暴力來面對它,整齣戲用三個場景三種角度,很男性中心,或許正呈現此類社會案件被看見的方式:將強調並刻板化性暴力的污名,卻低估父權結構的方式。
少年一輩子都深陷在男子氣概追求與隨之而來的權力感之中,出獄後對姊姊那些看似荒謬的不合理要求:「那杯水是我的」(明明就在對方家)、「把衣服脫掉、把衣服全部脫掉」,並非他十惡不赦不知悔改,亦非只是作為生理男性天生更強的性慾,他精神分裂似地很快哭著道歉,這些都無法以偽善一言蔽之。
於是他那些所謂不符合男子氣概的怯懦——結巴、萌芽困惑的小愛情、感謝之情——只能用更多的大聲恫嚇、無理的要求來掩飾。
他想符合男子氣概的期待、要掌握主控權進而習慣壓迫暴力的互動模式,或許他的成長背景沒有給他更多其他性別角色學習的選項。家庭、同儕互動、監所,環境需要他高度的男子氣概,老問題沒有別的方法,比大聲比拳頭比誰是真男人,成功解決與搞砸自責反覆循環沒出路。
「正好」少年的父親也慣以男子氣概壓迫妻子,集所有刻板印象(穿西裝、看報紙、認為做菜是女人的事)於一身到近乎老梗的爸爸,某個程度上寫實地呈現中產價值保守家庭中的性別關係,其實沒聽老婆說話、大聲和動手動腳作為嚇阻手段,理性冷靜為依歸,日常的父權壓迫與非常時期保守兒子秘密的焦慮強迫交錯在半小時多的飯桌上。
每個女性角色在其中都曾經嘗試抵抗男性權力壓迫,至於這些小抵抗是真有點撼動力,或早已無意識納入父權意識形態後的無效反擊?有趣片段之一是妻子和少女都複誦男人說的話,尤其餐桌上妻子第二次帶丈夫複誦(假裝整件事沒發生)時用了丈夫先前的「你聽懂了嗎?」一句,丈夫難堪卻忍下之處,我認為代表「順應但重新操弄/詮釋其義也能稍微扭轉結構」,有點像是能動性的展現,但劇本給的答案似乎是傾向失敗的,或許可有不同解。
姊姊的故事終究沒有揭曉,我們不知道他對妹妹的疼愛的黑暗面,不知道她自責的真正事件背景,只知制度面的,少年父母賠償她現在住的家。她的性格最鮮明,背後的故事卻也最模糊,這或許正是媒體報導中我們對受害者家屬的印象:想盡辦法挖掘加害者的背景(如劇中也圍繞著他呈現),解釋他的動機,讓安全的社會看起來可操作達成,而不像姊姊說的,「倒楣」。
「他有沒有放你走?」「是不是你自己又回去?」當姊姊歇斯底里地問出獄主角,又問夢中的妹妹,一部分其實反映社會(和法律)不斷追求受害者「完全被迫」=「完全純潔」的偏見。遭受性暴力的人不會有複雜的感受嗎?如果她有機會卻沒有離開,或者回去了,難道就代表她遭受性暴力的事實不存在?性侵害案件反覆追問女生「有沒有(奮力)抵抗」甚至「有沒有快感」,標準多荒謬,卻顯出相關案件的認定困難與結構困境。
因此,可說劇本解構了加害人/被害人家屬對應邪惡、不知悔改/無辜、悲慘無助的二元對立、單一而刻板的想像,如姊姊和出獄男子的情緒行為都精神分裂似地反覆拉扯。事實上觀眾也根本無從判斷罪犯的懺悔、告白是否「真實」,受害者及其家屬本身的每個動機心態詮釋是否「真實」。
演員在用盡刻板符號(但非常精準)的無情劇本和精巧編排和手法中入戲而深刻地呈現暴力案件,觀眾則似用社會事件的判斷邏輯來面對,卻仍有終究是一場戲的安心感。其中父權結構以及隨之而來的男子氣概追求的無所不在/不在被劇場張力凸顯,迫使觀眾——也是一般媒體閱聽人如你我,跨越不曾被好好談而汙名至身又千瘡百孔的性慾說法,重新面對其中的壓迫和權力施展。
註釋
1、本場次觀賞順序為觀眾先一齊觀賞第三幕,然後分開分別至一二樓觀賞一二幕。
《二樓的聲音》
演出|集體獨立製作
時間|2014/07/20 14:30【1】
地點|mad L替代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