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陶身體劇場的場次,是非常偶然的事情。其實一個不常看表演的人,在影像傳播的牽拉之中,非常偶然地重新進入這個小時候嚮往的表演舞台。上月底在台北,陶身體劇場在新舞台關閉前的倒數演出。
起始,幕快速揭起,黑暗中亮起一兩個雙面黑、衣服反正不分,然後隨著燈光逐漸浮現出四個。即使最後幕剎然落下,舞者演員在後方急促的呼吸聲依舊響遍全場,演員們動作展現十分之熟練的乾淨俐落,正如舞作的純粹性,像千錘百鍊後自然反應的行雲流水。但那絕對不是任何舞者都能完成的舞蹈,每一個轉身、每一個極細微的肌肉轉動,是那麼違反自然律動的自在流暢,像是帶有某種東方獨有的哲學身體才做得到的境界。於是你想起了雲門舞集的肢體,思忖也許這正是林懷民對他們如此加愛的原因起點。
對我來說,相較于於雲門的肢體,陶身體劇場又做得更大膽、更具當代精神。不用說《4》的動作極度困難也極度耗費強大的身體能量,考驗著舞者演員的身體技術與體力;還有那些一再反常運動慣性、從所有可能的既定身體律動中脫出的反覆,陶冶讓舞者一再運用頭部與人體最脆弱的脖子創造肢體視覺,對我來說更有超越視覺之外的意義——對舞蹈家來說,頭頸的舞蹈能夠大膽甩動,實則伴隨相當的風險與危險。而無髮飄動的牽絆,也是任何既有體制下的舞蹈家們需要跨越的一層心障。
然而在這樣甚而巨大的風險中,你看到舞者演員們累積的準備更是深切極致,冒險與抵抗正反動著傳統舞蹈、傳統現代舞、當代的現代舞本身——他們無髮細膩扭動的核心主題,創出一條誰都沒有走過的空間身體,追尋完成舞作動作與意義之下是自我荊棘的執著。
特別的是,隱藏于視覺之外、存在於藝術家自身的意識與擴張,音樂成為一項極重要的提示:即使演員們與音樂關係乍看若即若離,像是旋律比節奏重要、不想被傳統數拍子綁住的境界,他們把重心向下沈,控制所有關節,融合曾經累積的所有中西式訓練,貫通而專注於自己。
作品《2》,趴在地上的雙人演員,就像是沒有完整的腳能去自主自己的人,他們依賴地面,完全不特別用力反抗地心引力,即使也能撞出精彩的跳動、移動與互動。但從音樂的特性,我認為小河的音樂讓舞作的詮釋帶往「(巨大)媒體」之下個人反應,《2》,便意指著某種被控制的媒體時代中,兩個人牽扯羈絆的對話與生活。我認為這齣舞是陶冶發自生活、非常帶有私人經驗的創作。
而作品《4》,人們總之是分不清是前方或後方的演員,反身穿著墨綠色的大垮衣及飄飄鬆大的極黑染褲,演員們臉塗黑,分不清是前方或後方,甚至肢體動作也刻意讓正身演繹背面動作,衣服穿反,肢體躍反,全都的所有是反面,曲兒跳跳,人幾乎不存在著所謂正格的正面。音樂,仿北京街坊傳統樂奏的人聲搭兒登登鏘筐起兒瞪,從「樂器」換成人聲,搭上非樂譜標記音性的大提琴樂,你想起了陶身體劇場在北京的排練場,街坊的環境之音穿破在具有肢體累積的文化底藴中的現代舞,多重的文化樂聲,混搭成一個人存在于當代中國的某種孤獨之境。
這讓我聯想起幾個中國當代畫家,例如曾梵志或者張曉剛畫中掛著一致面容的人物,所指涉的複雜情狀。但《4》的人物更從同質性的人群中發展出更新一層的語言——沒有所謂正方、全都是反面。在極致純粹的問題意識與主題反覆之中,作品巨大現場能量與極細緻美感的肢體之外,浮現出核心的意義——即所謂的創作思維。富天賦的鍛鍊與現場身體空間美學之外,隱然地、隱晦地、曖昧地看到了當代生活框架的特性與政治性。
總而說,陶冶作品的創作質感,所具有的專注性與純粹性,在無論何種領域的年輕藝術家中都是極度少見的。舞作之外,那股極度堅定的創作態度,意味著藝術家本身的生命質感、生活韻律的真實性格,選擇摒棄時代帶給我們五花繽紛的千樣取捨,願意捨棄三千弱水只取一瓢,是他的創作能以在這個時代突出的意義之一。我這麼認為。
藝術家有些不會明說的話語,你會不會也看到了呢。
《4》
演出|陶身體劇場(北京)
時間|2014/03/28 19:30
地點|新舞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