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娃故事的反/返傳統《長安花》
3月
04
2024
長安花(國立傳統藝術中心臺灣豫劇團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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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蘇恆毅(國立中正大學中文系兼任講師)

李亞仙與鄭元和的故事從唐代流傳的民間故事與文人小說,到元明雜劇與傳奇,再到近代的地方戲曲與當代的新編戲曲,這段故事傳唱不止,也成為書生落難的才子佳人故事典型,甚至可在其他相同主題的傳統劇目中,稱兩位人物為「前輩」。但無論是如何流傳,早已消失的民間故事〈一枝花〉不計,現今對於李亞仙與鄭元和的故事詮釋,雖仍以唐人小說〈李娃傳〉為本事,但實際的取材,卻多從元明雜劇《李亞仙花酒曲江池》與明傳奇《繡襦記》而來,呈現愛情浪漫堅貞的樣態,且也因元明之際的敷衍成戲,結構與人物較之小說更為完整,從而罕有直接從〈李娃傳〉取材的作品。

對臺灣豫劇團而言,「李娃故事」並不陌生,1968年首演的《李亞仙》便是改自俞大綱的《新繡襦記》,從劇名可知,亦是從元明以來的脈絡發展而來。而在五十六年後的今日,演出《長安花》,編劇劉慧芬並不從既有的熟戲發展,亦不取徑近年新編戲取常見的「後傳」模式,而是從小說的〈李娃傳〉改編,試圖為李娃故事找到重新詮釋的破口,同時回歸到源頭進行取材。

《長安花》雖然返回〈李娃傳〉,卻不依循〈李娃傳〉一見傾心的愛情開端與終成眷屬的團圓結局,亦非採用古典小說的「雙美」舊套,而是回到唐時「良人賤戶不可通婚」的真實,從有距離且不圓滿的愛情,反面證實愛情的深刻雋永。這樣的詮釋角度,確實為這個故事打開新的局面,但若說要完全跳脫元明以來的戲曲創作,卻仍有一定的難度。

例如在稱呼上,元明以來的劇作賦予了人物「李亞仙」與「鄭元和」,從此小說的「李娃」與「滎陽生」便有了自己的名字。《長安花》意圖在回到小說的脈絡,並且不用人名,而是以姓氏相稱的方式創造出兩人相處的距離感時,也有意讓觀眾脫離既有的戲曲脈絡,卻仍難以避免鄭生登科時,皇榜仍需載錄「鄭元和」此一完整姓名的問題,也幽微地串起與諸多戲曲前作的關係,並喚起觀眾關於李亞仙與鄭元和的記憶。

至於對於鄭生與李娃之間的關係,在小說中是以一見鍾情以定情,而後快速推展至深愛、遭騙、重逢、登科、婚配的推展,歷代曲本亦多如此,唯獨呈現的方式不同:歷代曲本為了強化李亞仙對愛的堅定,多出了〈剔目勸學〉等有極具衝突與張力的片段;而小說則是透過兩人重逢,李娃與鴇母的對話中,透出帶有愧咎的責任感。

但這兩種情感異中存同,且又設置得過於理所當然,難以得知李娃既知唐律卻愛上鄭生的原因?其後的責任感與急流勇退的情感又是從何處生出?而兩人之間的距離感,互稱姓氏雖感疏離,但相處上卻又相當親暱,反而讓人覺得在細節上有道不清的曖昧。且故事的鋪陳方式,亦有部分難脫明傳奇的創作,甚至如李三娘的設置,實脫胎自傳奇《繡襦記》的賈二媽,因此若說《長安花》是全然地脫離雜劇傳奇、回歸小說,未必如是。


長安花(國立傳統藝術中心臺灣豫劇團提供)

儘管在反叛經典與返回傳統之間,仍有兩種發展系統相互糾葛的現象,但整體而言,《長安花》是一個中規中矩的作品,也同時對觀眾宣告中生代已可挑樑的世代接班現象。撇除傳統劇目不計,此前的豫劇團是以王海玲與朱海珊兩位名角為中心,且豫劇多為旦本戲,因此劇本除為王海玲量身打造外,過去亦多用兩至三人共飾一角,並由王海玲在最後鎮場的方式進行創作,如2018年《武皇投簡》、2019年《龍袍》、2022年《金蓮纏夢》等皆是,直到2023年《鏢客》才有劇團全樑上霸的編排。

而隨著朱海珊於2023年以《求你騙騙我》退休,即為豫劇團「海」字輩的前輩演員居於二線,僅扮演無人能替代的角色,至於中生代的蕭揚玲與劉建華正式在《長安花》中挑樑,明顯複製王海玲與朱海珊一旦一生的主要組成。在長年的累積下,蕭揚玲的嗓音溫婉寬亮,劉建華嗓音清麗,詮釋李娃與鄭生可說是恰如其分,在各場中均有大段的唱段,將李娃的堅貞情感與鄭生的人生起伏頓挫,渲染得極為到位。

儘管演員優秀,且臺灣豫劇/梆子戲的年輕粉絲也集中於蕭、劉二人,但要純靠李娃、鄭生、鄭父三角以唱功支撐起三個小時的大戲,卻使演出的層次上稍嫌單調,即使此種編排符合傳統戲曲以當家演員為中心的特色,但要做出場次之內與場次之間的層次,在《長安花》中,較之臺灣豫劇團過去的演出更為依靠幕後合唱引導人物的內在情感與背景敘事,藉此做出不同的聲音層次。

除了使用大量的幕後合唱,在少數的場次中,也透過特殊的角色將整體為沉穩的風格加以區隔。如第二場張瑄庭飾演的李三娘,出場即以活潑張揚的聯句、搭配琴師花俏的弦博得滿堂彩,過去僅在傳統劇目如《王月英棒打程咬金》、《閻惜姣》、《大腳皇后》等劇擔綱演出潑辣風騷的角色,形成個人特色外,京劇坐科保留下的脆亮嗓音運用於豫劇腔調中,多能襯出角色的性格張揚直接,是本次演出中,雖非主角,卻奪人耳目的角色。在下半的第四場中,四乞丐的挨家挨戶討飯與各類的樂器搭配,以及【呀呦調】等小調的運用,讓場面效果活潑,而不致沉溺於鄭生的低潮中。

但無論是李三娘、四乞丐、或是兇肆的李定等角色,都僅做為單一場次的點綴以做出各場不同的演出層次之用,而未能在其後的情節發展中發揮其他的功效。誠然〈李娃傳〉已然限定於主角上,上述的人物屬實為《長安花》增色不少,但倘若能再讓這些角色再多發揮功用,彼此互相陪襯、增加劇情間的層次外,也能讓居於二線的中生代與新生代演員有更多被看見的機會。

《長安花》開場時,牡丹花傘盛開,簇擁著主角亮麗登場,但好花不只需要綠葉,也需要不同的花朵來襯,更顯生意。劇內如是,劇外亦如是。

《長安花》

演出|臺灣豫劇團
時間|2024/01/20 14: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大表演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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