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張心齡(自由撰稿者)
在歌曲〈五木大學〉的演唱中,輕快地揭開本劇的背景。五木大學並非真的大學,而是隱藏在條通的日式酒吧,唱著酒家女櫻子的故事,彼時成為五木大學的老師,伴隨著來台的日人成長,接著——歡送外派的客人返國,稱之大學畢業。
輕快歡愉歌聲中,在酒場中嬉戲打鬧的櫻子逐漸成長,從原本害羞內向的酒家女,成為了能照顧他人的媽媽桑。
故事角色們在歌曲演唱中周旋,採取音樂劇中點唱機的形式,將許富凱的歌曲以編制的方式,選取具有通俗文化的歌曲,在酒客文化劇情中作為基調,娓娓唱來當時酒家女的人生故事。
在音樂劇中,歌詞較台詞不同的地方在於,歌曲必然不具劇本的連貫性,而歌曲的編制則須符合情節發展,在演唱過程中需要連貫角色的情緒、劇情的推進、走位、燈光、互動、樂團編制,而本音樂劇為弦樂及管樂的小編制樂團,以歌曲製造氛圍,角色和舞台皆為小型表演,在許富凱的歌曲中,選擇了極為合適以男聲演繹,以及同樣適合女主角聲線的歌曲,凸顯了本劇情感張力十足,充分表現了音樂劇最核心的部分——流暢的點唱機選曲。
本劇在眾角色演唱的過程中,以不同歌曲推動了人物主角的心聲,歌曲頭尾呼應故事情節,伴隨著音樂營造主要三個舞台佈景,轉化了不同的角色的心路歷程,場景從私領域到上班場景,從室內到室外,在不同的季節中流轉,三個主要的舞台佈景成了更多形式的背景和場面,並以曲風塑造了人物性格,舊時代背景的日式酒吧氛圍中,其歌曲雖是以方言寫成,在編曲上無論是以那卡西、piano bar風格,都能創造新意。
結尾時,歌曲仍在,而人事已非,除了曲目窺見了所有人的內在風景,更透過了台詞與歌曲的編排銜接,讓觀者進一步的感受到更多舞台以外的景致。
此劇同時延續瘋戲樂慣有的風格,必然有主角自我成就的旅程,由于子育扮演的女角酒家女櫻子,在多年後成為了媽媽桑,內心經歷許多波折後,最終內化為女英雄的旅程,這個內化的過程,是除了歌曲中最令人興味富饒的部分。
五木大学-夜の女王櫻子媽媽(瘋戲樂工作室提供/攝影葉韋辰)
成為父親的女兒
首先,劇中以〈乾杯乾杯〉這首歌具有那卡西風格的曲目中,帶領觀眾探見樂團營造日式夜總會的賣唱氣氛,在歌曲中襯托中,我們可以見到她笨拙的柔軟,帶給客人戀愛遊戲的夜晚,但櫻子將情緒勞動視為工作需求,將一切視為金錢交易,從中獲得男性的喜愛,但此刻,還未見她直面自身的陰性認同,即是正視自己的情感需求和感性面,並非單純依工作需求的扮演。
猶記櫻子的母親離世時對她說了一句:「阿惠,你要活成自己尬意模樣!」此後她踏上了返回自性的旅程。
自性來自佛教用語的自心本性,佛教認為自性本俱,它不被外界干擾或影響,是我們真實存在的真我,但我們卻被外界掩蓋了真我,被外在的欲求與喜怒哀樂影響,蒙蔽和遮掩了本自俱足的自己,返回自性即是返回自身的本來面目,而我們本來就具有智慧。
身為女性,當我們說找回自己,是否意味著先拋棄自己的陰性氣質?我們在父權體制下追求成功,可曾視性別女性為軟弱、不如男人、且依賴的同義詞?
我們說自己是女兒時,是否並非說自己是母親的女兒,而是更想成為父親的女兒?並冀求在父權社會中,得到成就和認同自己的男性夥伴,以顯得自己巨大且強壯呢?
返回自性旅程的契機
櫻子的父親在她生長過程中缺席,她缺乏了理想父親範本,卻難以拋棄成為父親的女兒,當父親生命即將到達終點時,向她提出見面的要求,拿出了大筆的現金交付給櫻子,此刻,她抵達了成為父親的女兒的終點。
女性自性的回歸,雖然與男性自性的回歸路徑不同,同時擁抱自己的陰性特質與陽性特質,是女性返回自性的獨特方式。
女英雄踏上尋找內在自性之旅時,她會先尋找男性夥伴,得到他們的支持,因為在性別刻板印象中,勇敢、堅強、事業成功,應是屬於男性的特質,而女性在躋身頂端時,必須得到男性組成的核心團體的支持,或是比自己強大的男性的庇護。
有趣的是,櫻子的第一個在酒吧的男性夥伴,並非純粹陽剛氣質的男性,而是更具陰柔氣質的男性,她不抗拒這樣的存在,他們以彼此都具有的陰性氣質召喚彼此,成為工作上絕佳的夥伴,互相照顧。
凝望死亡深淵探究自己
某日,櫻子誤上了一輛計程車,進而結識一位道上兄弟,演變為每日載她上下班,風雨無阻,直到死亡將他們分開都無一例外。
相遇時,背景音演唱起〈運將的後照鏡〉,在具有現代流行樂感的旋律中,可以感受到由凱爾所扮演的運將的生命歷程的無奈,略微悲傷的薩克斯風伴隨歌聲,帶有與命運抗爭,但仍然在生活中努力的小人物,一心期待被人看得起,期待被尊重的社會底層心聲,顯示了運將的性格和特色。
劇情敘事中,面臨運將的死亡,對櫻子不外乎是痛苦的深淵。當女性歷經了分離,即是直面了惶恐、悲傷、疏離和幻滅,接著是憤怒與絕望,女性因此可以重回大眾認為刻板模樣——失去了理性思考的能力。
唯有在沉入深淵時的女性能夠理解,追求自性時,女性和男性踏上的旅程截然不同,因為英雄之旅向上和向外拓展,而女性的自性之旅必須向下至生命的源頭。
這即是劇中櫻子尋找自性時,必須面臨的痛苦階段。
跳脫出父權建構的正向象限,女性若能跳脫而面對自己的身體、情感、性欲、直覺、意象、價值觀、思維方式,就能拋棄假設正確的線性思維,以及集體文化遊戲的規則,得到返回自性和存在的意義。
五木大学-夜の女王櫻子媽媽(瘋戲樂工作室提供/攝影葉韋辰)
返歸癒合後的櫻子媽媽
〈沓沓仔〉的歌聲中,訴說了她的自性之旅的暫時終點,在慢慢地鋼琴彈奏聲中,如歌詞中說明自身要慢慢地走、慢慢地聽,歌詞中的哀傷清澈,悠遠的樂聲襯托了櫻子經歷了許多事後仍尋回自己的本質。
尋回自己的本質,並非與過去的自己對立,因這世界不應該存在二元思維的優劣,如身體/心靈、男人/女人、我們/他們、對/錯、善/惡、陽性/陰性,如果我們將二元思維視對對立面,我們將永遠無法找回自己,將他者均視為敵人,而合理化對他者的責難和對抗爭。
故事末了,櫻子在酒吧結束營業後決定再度開店,她不再如同年輕初入酒吧時,時時裝作扮演溫柔的女性,彷彿見女性特質為拙劣本質,因為她已見得自己的本來面目,她可以同時擁有兩種自己,一是心靈深處的溫柔和善良,二是可解決各種挑戰與困難,在自己的經歷中獲得了智慧,抑或可說返回了原有的自性。
結尾,再度開店的她又唱起了〈乾杯乾杯〉,不吝與身邊的人分享一切,她身邊的人,將會因為經歷過蛻變的她,獲得改變和照料。
櫻子也接納了所有的自己,就是成為了完整的自己,像是母親說的「自己尬意的模樣」。
這齣音樂劇流暢的演出,不難想像在前置選曲和樂團編制中耗費的心力,它在歌詞和台詞之間相互呼應,以音樂演唱和戲劇表演推進情感,同時能兼顧音樂美感和娛樂性,能以享受笑聲的方式體驗到櫻子的內在旅程。
我們很容易忘記一點,我們也很容易因此低估這件事情:在最稀鬆平常的觀劇經驗中,如果它呈現的方式越自然,它就經過越多的琢磨和耗費越多的心血,才能成為一齣成功的舞台表演,呈現給觀眾們最真摯的感動,這就是《五木大学-夜の女王櫻子媽媽》許富凱點唱機音樂劇帶給我們的饗宴。
《五木大学-夜の女王櫻子媽媽》
演出|瘋戲樂工作室
時間|2024/11/02 14:30
地點|PLAYground空總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