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周依彣(2024年度專案評論人)
對建商而言,現代「上樑」儀式標誌著主體結構封頂,是資金撥款與風險轉折的重要里程碑,也是對外宣告離交屋更進一步的重要公關時刻,而二十年未見的高中好友小天(王靖惇飾)與阿修(廖原慶飾),巧合地以與過往截然不同的身分立場在工地重逢。在這期待成為「好兆頭」的一天,動見体將其反轉為兩人彼此拿下面具、拆穿過往壓抑記憶的「修羅場」,不僅重現人性赤裸的面貌,更直指當代台灣社會階級流動停滯的普遍感受。
在此脈絡下,「上樑」不只是戲劇的時空標記,更像是一面鏡子:原本承載祝福的儀式,如今在商業語境中往往淪為對投資人、買家與官員的公關秀。而動見体正是透過這層張力,映照小天與阿修的情誼變質:他們都懷念那段不分貧富、真心交會的高中歲月,但成人世界的資本秩序早已把「真心」鍍上一層交易的亮漆。上樑成了攀附資本的儀式,小天遞出的善意亦像是鍍金的鋼樑;阿修的拒絕,則像是試圖在尚未乾涸的水泥上刻下一道裂痕,提醒彼此仍有人心尚未封頂。如此一來,「上樑」祝福的語言被收編為利益語彙,兩人再怎麼想回到當年的平等,也只能在鷹架陰影下對望,無力拆除那道看不見的施工圍籬。
《上樑_下工後的修羅場》舞台佈景單純,近似都市中隨處可見的工地,卻有著「隨時可能出事」的隱險張力。舞台左側搭起鋁製鷹架,水桶、黃安全帽、飲水機與「禁止進入」標誌隨意堆掛;中央鋪滿藍白帆布與水泥墊板;後景黑色防塵打滿圓孔,彷彿幽暗通道。
在這凌亂的場域中,既不存在絕對的反派,也沒有歡快的結局,僅有扭曲可憎的現實。動見体以高明的的劇作心機,讓矛盾源自於「善意」,又將「善意的暴力性」給扒到骨子裡——小天篤信平等的關懷,在阿修眼裡卻成憐憫的施捨;而阿修的咬牙拒助,也反令小天痛心焦灼。兩人就這樣困在「你為什麼不接受」和「憑什麼要接受」的對話死結中,善意宛如單向旋轉的螺絲起子,越扭越痛⋯⋯。
上樑_下工後的修羅場(動見体提供/攝影林育全)
重返兩人仍是高中同窗、心意相通的美好年代,學校旁的早餐店總會有一隻黑狗徘徊覓食。而某日,那黑狗失去了蹤影,當時眾人只當牠是找到了主人,已經去了更好的地方,再也不會回來——就只有阿修一直找、一直找,最終才在水溝旁目擊到黑狗浮腫的屍體,而他也這才看清:沒有人會真正關心一條流浪狗去了哪裡。這份憤懣,曾是他夢想的原動力——他渴望開一間美味至極的早餐店,去彌補沒有及時找著黑狗的傷痛,他想相信,或許這樣悲劇就不會再次重演。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單純的夢想,卻終究被現實的殘酷所擊倒,人生的失落與挫敗,也皆化為多年後自卑的回音。阿修在徘徊工地的流浪狗身上,看見了那條死去黑狗的幻象,看見了他過往夢想的倒影,更看見了他自己;然而,摯友小天卻嫌他惹事,埋怨餵養流浪狗會造成施工單位的不便,更無法理解阿修為何要自比為「狗」,他天真的以為:人不是狗,人會求救,也值得被救。但他沒想到的是,阿修竟會在工地直接大喊——「救命啊、救命啊,你會來救我嗎?」這段憤慨的怒吼,是直擊心靈的質問:即使求救,又有誰會來?當社會制度不允許脆弱被聽見,底層的哭喊不僅無人會理會,更可能的,反倒是招致眾人的排斥與嫌惡。
諷刺的是,小天自以為是的善良,不僅無法在不平等的結構下真正救出誰,更令他崩潰地意識到,自己在父親的公司,不過也是一條西裝革履的狗;權力金字塔的頂端也同樣犬吠,不過就籠子亮些罷了。即使兩人身處不同階級,也同樣都肩負沉重的男性責任——需繼承事業的小天,和苦撐家庭的阿修,他們的痛楚都源於相同的母題:當父權價值與經濟價值同時失靈,男性自我便不可避免地空轉,隱晦地指出性別角色與資本社會交纏的多重壓迫。
本劇意圖戳破的人性,就這樣縈繞在兩人迥異的身分之間。顯然,小天是真心想幫忙,但我們卻也很難指責意欲維持尊嚴的阿修有什麼過錯,一切只因這幢大廈的結構已扭曲到讓任何善意,都只能被錯解為上對下的傲慢。持續錯頻的對話,並非指責資產階級的狹隘,也不是美化底層固執的根骨,而是放大社會的結構性荒謬。
劇末,小天為阿修準備的那份合約,既拯救不了朋友,也拯救不了自己。隨著巨響,阿修從工地墜落,觀眾的呼吸也隨之被拖入事故現場——那樣的情緒絕非悲傷,而是茫然;工地的標語「安全第一」,也在甫被死亡浸淫的空氣中,顯得格外冰冷沉默。
《上樑_下工後的修羅場》逼人凝視深淵存在的事實,以尖銳的視角鑿進我們日常注視的光景。阿修的死亡既是個人的「沒路可走」,更象徵對美好生活的最後一擊;小天拿著補償合約的雙手,也永遠會被「上樑」這樣的儀式給鎖上解不開的鐐銬。
離開劇場,走過台北街頭林立的鷹架,仰望那些仍是半成品的樓層,那些「上樑」的祝福,是否都已平安落定?那些穿梭在鷹架之間的身影,都好好回家了嗎?
《上樑_下工後的修羅場》
演出|動見体劇團
時間|2025/06/08 14:30
地點|華山1914文化創意產業園區 烏梅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