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如何以無傳統客家符號、非音樂劇、非客家文化衛道人士的立場去談《雲係麼个色?》這齣戲?編導在首演前的一篇臉書文引起了我的興趣。這樣一個被預設的立場,在這齣戲演前,所產生的意義,透過一個以上皆非的辯證,展示了一種企圖。它在召喚一個否定的肯定。要求觀眾先同意(或接受)了這些「非」,形成一個共同體。於是乎問題大致是這樣的:「『我們』來到『客家音樂戲劇中心』並非為了聽客家山歌或者相關客家文化之佈達」。但,去具備這樣的身份認同,究竟意味著什麼呢?
王嘉明的表述,舉了「國語比賽」之例,除了傳達出客家政體壓迫之事實,也諷刺了客家政體中被馴化的「當代客家人」與「當代非客家人」。這段演前表態莽直、真誠更有機巧,令人徒而感到股股客家正典的冷風,愣想找洞。而在這個政治性表態弦外的另一個政治性,則更有趣了,它讓我嚴肅思考起了昔為蚊子館,現為「客家音樂戲劇中心劇場」,究竟想要「中心」什麼,又還能在台北各個新興的演出場館中,能夠不「中心」什麼?
劇本以魔術方塊的結構流暢串接,從槍聲四作的屠殺案倒敘,莞爾的是,解題到中段,令人莫非起該劇之原型恐怕就是武松潘金蓮。想起一枚淫婦,便已能超展開成科幻故事,淫婦之必要與淫婦之神奇外,這齣戲中,柯智豪的曲詞咬合句句精到,金屬搖滾雖衝擊,卻也俐落。現場樂隊的編制,以及演員演唱的水平,音響技術的完善,具體展現出年過二十的莎妹劇團製作的能力,觀戲著實過癮。
作為雙聲兩腔客家觀眾,即便不看字幕全劇能聽,但對於現代戲劇在台詞口條上的基本要求仍不滿足。口語與文語在念白上的差異需要琢磨設計,畢竟台上講話與家裡講話不同,這應是《雲》劇近乎完美的技術執行中,小小吹毛求疵之處。
觀後反思,這一個演員面如美帝國殭屍,身披污彩雨衣,偶有七十年代連身洋裝與風衣,男孩鵝黃褲衩,頭戴寶特瓶面具,由滿台現成物所堆疊,形同垃圾回收廠,時空卻在未來的舞台,其之所以為「未來」之必要性。也就是其整體視覺呈現作為「未來」之必要性究竟何在?「未來」是一個能夠被現成物去體現的主題嗎?或者問,滿眼所見的、所指涉著「過去」的現成物,就能夠在舞台上構建出舞台之現下真實了嗎?在《雲係麼个色》中,「未來」顯然是文字的、是字幕上說的。「過去」是刻意的、是抹黑作舊的。這個眼下的舞台真實,還來不及辯證人與物的主客關係,鼓聲響起,表演之情緒便直衝上頂。尺度開闔之張力,讓人不免得反思,原來,對於王嘉明來說,那個沒有雲的現在,如果有一種抒情流出的傾向,那恐驚是情緒化的。
如果,將來的環境被污染,得是一件令人發怒的事。那麼,黃武山所扮演的這位阿山哥,這個簡直代表了文化正典中客家男人「客兄」形象的慾望小他者,這位被全家大小慾望的、手指很硬的、來自「那個地方」的獨臂俠,以其溫和、沉著的節奏感最終接受了「大家一起住」的邀約;以及,整齣戲所不斷重複的「味道」,那個透過各種化學水組成而趨近的「幸福」,那些藉由視覺元件、布袋戲聲腔、甚至日本成人片錄音持續召喚的往昔,種種舞台上所見所聞所不是客家傳統元素的,被客家包括在外的「未來世界」,根本上就是不願牽扯、無臉面對的「過去」。
時間推進沒有無奈,持續性的生發接引缺少程序,一家人就怎麼還能夠同桌吃飯?無論未來與過去各有多遠,人在舞台的現在,如果無從顧盼翹首,便無從怒無可抑。詩意再怎麼等,終其不會來。「雲係麼个色」,就不是問句,而是一句肯定句。「麼个色」如果要是一種「色」,作為衝撞客家政體的策略,那也不外乎是七彩之外的另一種色。而暫時的代稱,呼之欲出與懸而不論,總不能以肯定句去判斷吧!
《雲係麼个色?》不僅僅體現了文化培力浪潮所製造出來,一個人造化學的「客家政體」之壓迫。更體現了台灣劇場圈在「音樂劇政體」下自我規訓的宗教性結構。我們但願「雲係麼个色」是一個抒情流動的、開放性的、朝向詩意的問句。而永遠不是一個教科書上講的,關於非物質文化遺產的肯定句。
《雲係麼个色?》
演出|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
時間|2016/09/23 19:30
地點|台北市客家音樂戲劇中心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