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於碎片化現實的懷舊,本質上就是要通過回溯與追憶拾綴起人類成長歷程中的碎片,在一種對過去和傳統的美好幻想中把破碎了的現實還原為完整的、統一的和圓滿的,從而抵制碎片化對現狀其關於歷史和世界的信念的侵蝕,重獲某種對生活的崇敬之心。——趙靜蓉〈現代人的認同危機與懷舊情結〉【1】
明明是輕鬆適意的一場表演,我卻吊起書袋來了。因為感覺總是當下翩然謝幕,文字卻習慣於事後反芻理由。
表演場地不在劇院,而在台北東區夜店咖啡館密集地帶、一家類似私人讀書俱樂部的地下室;水泥裸柱之間原木桁架上全是舊藏書籍雜誌,居間散置頗具時尚感的數件老傢俱;很難想像這是場音樂演奏會的地點。摸黑而入,一頭霧水,甚至分不清哪邊演奏區哪邊聆聽區,誰是表演者、誰不是表演者?這種日常與非日常、表演的啟動與被動空間,甚至藝術類型間的模糊化手法,正是澳門環境劇場的其中一種迷人特色。明明之前看過點象的《格子爬格子》(在書店內的微型劇場)、《玩風景》(在天井、游泳池的肢體、水墨、音樂互動),這次還是有種被「騙到了」的感覺。
與其說是音樂會,不如說是一場全感官式的體驗:空間、光影、視覺、聽覺,甚至嗅覺,多方浸染。打從身體踏入那一刻即起作用:老物件無序堆疊,中垂斜簾,把房室隱約隔成兩半,桌椅沙發地毯坐墊,各自程廳。拆了隔板的鋼琴及歪仰的大提琴,也彷彿裝置的一部分,當它們突然被彈奏起來時,頓時令眾人的聽覺有了方向。
音樂是鋼琴、小提琴、大提琴的三重奏古典編制,風格則以低限音樂(minimal music)為底,重複延衍重組的主題樂句,像無人駕駛的自動飛機,引人進入無限冥想;但《墓所事事》引航而入的並非疏冷空寂之境,而是舊憶綿綿、哀愁淡淡、顯得深情款款,因而與滿眼所見的復古細節並無違和感。
每首曲子演奏時,半透明掛簾上都會投影上一些字句、影片、老照片,多關於生活隨想、記憶片段、哲思式的絮語,作為提示。演奏者穿著古怪中帶點詭意——華洋元素雜陳,看似熟悉細察之下又全無脈絡。鋼琴上有個木偶人,不時被鋼琴師扳動手腳姿勢;鋼琴後置著木梯,好像裝潢工忘記帶走;裝飾品與工具並陳。演奏到中途,女演員像異時空的迷路者,冉冉走入有如游魂。這所有元件皆片斷、零碎、充滿象徵意味地,以歧岔的方式接榫嵌合著,整體則如老傢俱貨倉般,散發一股令人懷念的味道。懷舊,往往呈顯為一種物戀:「透過物件想像才得以被展示、保存和不斷重溫,所以懷舊是戀物式的。」【2】
在字幕的暗示下,中間換了一次座位,也有人沒有動;約可容納二十人的空間,各人找到安靜的角落,各自耽緬各自幽思。小說家米蘭.昆德拉說懷舊:「指的是一種感覺,是像一個拉開的手風琴一般地無止境,是綜合了許多其他感覺:悲傷、同情、後悔、和不明確的嚮往。這個字的重音是在那長長的第一音節,唸出來之後聽起來像一隻被遺棄了的狗在哀號。」(《笑忘書》)社會學者趙靜蓉說:現代社會的瞬時性、無序性、流動性,使人類的確定性與完整性不斷被瓦解和分裂,成為碎片化的存在;而「懷舊」正是對這種現代性的抵抗。其抵抗之道並非真實地溯古,重建不可復返的從前;而是拾綴回憶碎片,建立起一種想像構造,感性的配置。
我無法否認懷舊的感性力量。不論滿眼所見、耳朵所聽,包括紅酒的味道,大蒜和橄欖油的香氣,桌燈的光暈等等,都變得格外可感起來;每件物事的微微細節,都彷彿要成為情感的物證,即將成為明日的印記。生命此刻棲息於此,我感覺故我在。因而反襯出此刻以前:麻木不仁、恓恓惶惶、混亂痛苦而不自知。很想問自己長期的無感狀態是怎麼回事,或許不是城市無趣了,而是自己痲痹了。沒想到喚醒我對自己城市重生感情的竟是澳門——一個同時擁有世界遺產與豪華賭場之矛盾組合的城市——來的一群藝術家。
《墓所事事》和粵語「無所事事」諧音,似乎暗示著匆忙都會人最嚮往的一種狀態:讓時間的暴君暫停統領一切,不再以效率之藉口屠戮自己,讓心靈重新獲得想像的力量,從斷簡殘編中將自我拼湊完整——即使是想像的、補償性、甚至帶有消費性的。這確實是個適合流蕩在囂市靜隅,如微風撩撥人心弦的感性配置。
製作人鄺華歡從2013年在澳門藝術節首演後,領著《墓所事事》表演團隊,2014年往愛丁堡藝穗節,今年夏天在台南、台中、高雄、台北城市,一路覓著非制式劇場空間巡迴,像變形蟲般適應著不同的環境融入其中。沒有野生的墓聲啾啾,也沒有挑戰人感受限度的前衛,而是親切、溫柔、可感;溫柔得讓人難以辨識這是藝術還是生活,只想好好享受這一夜美夢。
註釋
1、趙靜蓉〈現代人的認同危機與懷舊情結〉,《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06, 28.5: 31-36.
2、冼懿穎〈懷舊,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網路與書16--記憶有一座宮殿》. http://www.netandbooks.com/taipei/magazine/no16_memory/4.html
《墓所事事》
演出|澳門點象藝術協會
時間|2015/07/30
地點|台北boven雜誌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