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丁家偉(表演藝術工作者)
以魔術為主體,劇場為媒介,林陸傑在本次新人新視野帶來別有新意的敘事形式。《錯誤(的)引導》取自魔術專業術語——錯誤的引導(Misdirection),俗稱「障眼法」,意指透過巧妙的錯誤引導,使得企圖被隱瞞的秘密得以被消弭【1】。本次演出試圖以魔術與戰爭這兩個規模懸殊的想像間交織張力,輔以演員的生命經驗敘事,直面觀眾並揭露出關於世界鮮為人知、或眾所皆知的秘密與真相。
寬敞的舞台上,似乎是以某種客廳為原型所做的陳設,所有的佈置更接近為一個極度濃縮的當代藝術展間,因為幾乎所有裝置都成為整場演出的魔術道具:舊式電話、錄音帶播放器、極具現代風格的書架、沙發、吊燈,還有風格突兀的圓形餐桌和背牆上整片粉紫色布簾,以及一扇巨大的玻璃窗。視覺上的不協調,使得各個物件都具有極強的誘導性,也在開演前便讓觀者的視覺張力快速緊繃,無疑體現了舞台設計和魔術設計對於物件和空間的微妙掌握。燈暗燈亮後,更向觀眾展現一個個物件與魔術交織的神奇。
有趣的是,《錯誤(的)引導》僅僅用七種錯誤引導:出現(Production)、消失(Vanish)、讀心術(Thought Reading)、變形(Transformation)、反重力(Anti-gravity)、預言(Prediction)、賦予生命(Antimation),來連結整部作品的文本主軸。從小時候不斷出現的惡鄰居、鋁製球棒的消失、碎掉的玻璃窗、爸爸的失蹤等事件開始,中間交雜著二戰時期的種種軼事,令整場演出籠罩著時而緊張懸疑、時而嚴肅凝重的氛圍。其中,尤其對於「魔術可以阻止戰爭嗎?」這個宏大命題所展開的圍繞,以賈斯伯・馬斯基林(Jasper Maskelyne)於二戰期間,用魔術阻止德國對於英國的入侵,將魔術稱頌為一種不戰而屈人之兵的頂尖手法,卻於之後根據文獻記載的描述,說明那些煌煌事蹟都子虛烏有。關於事實的前後落差,除了拆穿對於媒體、歷史、真相之間的矛盾與偽裝,更是讓人懷疑究竟是要相信魔術的偉大?還是正如魔術的本質一般,這一切都是一場騙局?
然而,一個現象的發生,勢必伴隨著某些忽略和隱藏。比如,在劇末用「賦予生命」使含苞的玫瑰綻放開花,導致原本壓抑的演出氛圍,恍若找到一個光明的出路——只是,這種催生歲月、甚至無中生有的魔術,不偏不倚地將奇蹟的虛無本質,在所有人面前公諸於世。
若將演出中的魔術表演用索敘爾(Ferdinand de Saussure)符號學(Semiotics)來解釋,例如把絲巾塞入雞蛋中作為引導(Direction),可當作一種符徵(Signifier),以約定成俗的想像——絲巾應該被塞入雞蛋中——作為符旨(Signified)的填充,以此建立一個魔術整體的符號(Signum)內外表裡的定義系統。錯誤的引導(Misdirection)則是解開兩者間的依存關係,創作者透過兩次魔術表演,第一次以道具說明了絲巾並未憑空消失,只是藏在被挖洞的空殼雞蛋內;再次將絲巾塞入雞蛋後,奇蹟地絲巾消失了,不再是道具的雞蛋被敲開打入玻璃杯中。這兩次幾乎相同的操作,其實沒有破壞絲巾和雞蛋兩者原本的物質性,反而在魔術的錯誤引導之下,從符號學的角度見證了奇蹟的誕生。
作品中每個魔術的錯誤引導,都是由我們認為不可能出現的認知當中,被巧妙的表演方式欺騙了感知,致使奇蹟的出現。這種異於尋常、令人無法理解的現象或事情,完全符合了奇蹟的定義,不過,在魔術表演的脈絡下,顯然奇蹟無法作為一個可以相信的符號真實存在,而是不斷明示其欺騙的本質。
以假亂真的魔術、做假成真的劇場,再折射到當代社會的連結,瓦解、剖析了「奇蹟」這個超然概念的虛妄性,同時仍緊扣著《錯誤(的)引導》意欲辯證的概念——游離在魔術和劇場的後設性和展演性兩端,創作者坦誠地將魔術的本質娓娓說明,同時標示出劇場和魔術的雙重後設性。正是因爲後設性的存在,產生容納不同懷疑與批判的空間;再經由魔術的展演,側寫著我們生存於社會限制建構出的框架之下,如何認知到奇蹟的虛無之過程。
另外值得探討的,是整個作品的表演文本。《錯誤(的)引導》採用非傳統地「完整」敘事結構,創作者看似以第一人稱視角開展的敘事,其實並沒有讓真正的角色出場——此處所指的角色更傾向於一種「完整的人」的概念。倘若仔細觀察每個情節的出現,便能發現每段故事和魔術之間,沒有某種因果脈絡連接的一致性,更像是服膺魔術手法需求銜接而生的表演段落,用斷裂的事件衝突來建立的角色,一反以角色推進情節的常用方式,也許不失為一種去角色中心化的實驗,可是此種安排模糊了人物性格,是否間接壓縮觀眾於生命經驗、情感上投射共鳴的時間?這裡或許就是創作者需要考量的地方,魔術表演和劇場敘事之間應該平衡共存,或者各自為政?是之後仍能持續觀察且深掘的方向。
注解
1、摘自新人新視野節目單。
《錯誤(的)引導》
演出|林陸傑
時間|2025/05/24 14:30
地點|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 繪景工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