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的整形手術《獨疝其身》
10月
18
2024
獨疝其身(四把椅子劇團提供/攝影秦大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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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鍾承恩(2024年度專案評論人)

《獨疝其身》為一齣獨角戲,而這個支撐全場的獨角(楊迦恩飾),完整地限定在一支純正的外省三代家族之中。作為主敘事者的第三代獨子,漸次揭開圍繞著祖輩遺產的爭奪故事,以及講述他三次疝氣發作的經驗。《獨疝其身》的結構,以爭產為核心,延伸出了兩個敘事上的重要節點:一者向前追溯白色恐怖時期的血腥歷史;二者圍繞以當代青年為主體的自我認同缺失。

至於疝氣的設定,透過肉體痛苦的演出、劇情脈絡的安插以及諧音修辭的點題,則搭建了一個使編、導、演可以良好發揮的舞台。是以,演員把握得當的觀眾情緒、插科打諢的劇本台詞,以及玩轉舞台空間的視覺調度,最終讓前述的兩個端點:歷史的病灶,以及作為病徵的──當代的無能與無知,順利地成為一組有效的敘事。


獨疝其身(四把椅子劇團提供/攝影秦大悲)

在作品的開頭,敘事者便已經揭露自己逼近死亡的狀態,並告誡觀眾「手術要及時」,以此為引子,開始講述自己的三次疝氣經驗。敘事者首先透過外掛的陰囊道具,介紹了住在腸子與陰囊的姥爺、姥姥與繼祖母王奶奶等祖輩三人。這個內在於疝氣的家族糾葛,直接導致了敘事者受到母親指派,要透過色誘無血緣表親的性愛,來奪回屬於本家的財產,而此處也正是第一次疝氣的發作時刻。作為全戲最初,同時也是最靠近台前的段落,第一次的疝氣並沒有實質的敘事推動,但卻發揮了群像與基調的設立。敘事者在此時逐漸脫除衣物,首先以寫實的身體,與觀眾建立了坦誠相見的告白關係。又佐以充滿黑色幽默的輕蔑態度,以及腥羶色的修辭與表演,成功地將觀眾拉進對故事的認同中。

第二次的疝氣,發生於敘事者瞞著父母與建商的私會中,雖然同樣建立在對於土地遺產的圖謀上,但相對於第一次作為預兆的疼痛,第二次疝氣直接使敘事者暈倒,並讓兩個敘事節點開始生長。其一,帶出作為歷史向度的惡夢:一個穿軍裝的老人持著鐵鉤,欲將敘事者吞沒;其二,帶出自我向度的家庭關係:由於私下交易的破局,導致敘事者脫離家庭掌握的企圖失敗,而敘事者的反抗則換來了短暫獨自留守台北老房子的自由。


獨疝其身(四把椅子劇團提供/攝影秦大悲)

隨著獨自生活的開始,敘事者以手術送走了寄宿歷史幽靈的疝氣,在第三次疝氣重返之前,期間的敘事主題包括:台北生活的糜爛、疫情的到來、獨居生活的結束、被招回桃園青埔的困頓,等等專注於處理敘事者作為「我是年輕人嗎?」、「我重要嗎?」的自我焦慮。也就是說,第二次疝氣先諭示了病灶本身的歷史因素,再透過敘事者送走疝氣的決定,來交換處理自我問題的空間,並最終以失敗告終。

在第三次的疝氣中,作品揭露了遺產的來歷,乃是姥爺作為酷吏參與的統治集團分贓。姥爺的歷史幽靈強勢回歸,以劇烈的疼痛,斬斷了敘事者與觀眾,在歷經了前番的心理掙扎下,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衝破家族控制的可能性。敘事者面對表姊違逆家庭與疫情,私自從美國來台的求愛,卻只能赤身裸體地躺在台北車站的公廁中,面對來自於祖輩的阻饒。

此處的表演讓演員不斷在姥爺與敘事者之間切換,將現時敘事者的痛楚,與姥爺作為審問者的威脅,並置於劇場舞台深處的黑暗之中。於是,在第三次的疝氣狀態中,一則姥爺作為審問者的角色,顯然暗示了敘事者與受刑者位置的重合;二則姥爺此處所說出的怨懟之詞:「老子作了多少下作事,讓你們……我現在就要收回來」云云,卻又將場景拉回了家族內部的糾結。此兩種明顯不同的身分如果要能夠被統一,只能以抽象而空洞的歷史來理解。

這種將白色恐怖的受刑人──無論是作為共產黨又或者是被姥爺因分贓不均而告發的「大哥」──與當代的自我重疊起來的敘事策略,透過精緻的表演與舞台調度,轉化為一個強而有力的因果關係。也就是,所有當代的無能,無論是家庭溝通的失效、唯資本是圖的虛無感,都可以回溯給歷史的血腥處。換言之,這種敘事相信,只要清創了歷史的血腥處,自我就可以康復。


獨疝其身(四把椅子劇團提供/攝影秦大悲)

因此開頭敘事者乍看絕望的瀕死狀態,以及呼告觀眾「手術要及時」的姿態,相信著一種自我價值與歷史之間具有強烈因果關係的解方。相對於觀眾,《獨疝其身》的主要敘事者唯一接近歷史真相的時刻,就是第二次疝氣暈倒時的惡夢,接著它便送走了疝氣,跑去追求一個人自由的生活。第三次表演上的交錯,實際上並沒有證成敘事者對於姥爺歷史的認識,而只是讓觀眾看到兩個時空的交錯。因此,如果說「疝氣」的歷史幽靈頻頻作為敘事者追求實現自我的阻礙,那麼這裡角色臨近死亡的告誡,顯然在將觀眾捲入:自我乃是唯一重要的命題,而追求自我的方法,就是絕不能選擇獨善其身。

在這裡,「獨善其身」透過如諧音修辭的病理化,以及重疊姥爺刑求招數名稱的不道德化,特定地被指向一種缺乏內容的空洞史觀。因此,儘管藝術家的才華顯然帶來了精緻的調度,但這並不妨礙它建立在,透過否定單薄的歷史形象──一個高度恐怖、血腥而貪婪的敵人──來團結同樣單薄的當代價值之事實。於是乎,極其諷刺地,當代的精神分裂在此恰如其分地顯現,即所有追求統一價值(自我)的信徒,再次將行動讓渡給了剿滅敵人的急迫性。最終,在別樣的意義上,無知果真使歷史再次有了捲土重來的可能。

《獨疝其身》

演出|四把椅子劇團
時間|2024/09/29 14:30
地點|臺灣大學藝文中心 遊心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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