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到基隆,徒步經過舊區,轉入南榮路,機車用品店旁,通過狹窄的階梯,來到魏齒科二樓。診間樣貌不再,只剩泛黃白牆,60年代式樣的小廚房裡,些有剝落,仍見等級的磁磚樣式,暗示主人家的生活品味。沿著紅色膠面鐵欄杆的磨石子樓梯上三樓,是辦公室跟接待間,幾乎頂天的木雕、大氣木桌、牆上字畫跟可供會客的空間,以前應該有個茶几。隔著一方和室,後面或許是廚房跟餐廳。四樓空蕩的起居室,只剩下量身訂做拆不了的牆櫃,沿著充滿磨痕的貼皮地板,進到主臥室,巴洛克式銅色木刻鑲嵌的三面落地長鏡、整片牆衣櫃,還有女主人的梳妝台。眼前的一切,彷彿進入停滯了的時空,可以遙想一方仕紳的曾經風華。
英文主題The Story of Keelung,比中文「海港山城藝術季」更近題旨,然而,是基隆的故事?這個空間的故事?還是基隆人說的故事?三個作品,分立了三種姿態。在地劇團影劇坊《模糊的基隆》,在頂樓硬生生嵌入的鏡框舞台中,用盡絢麗燈光及煙霧,搬演一場名為自我與愛情的玫瑰瞳鈴眼。除了在地劇團在地人的既定事實外,作品裡的「基隆」真的很模糊。
兼任編導演的陶維均《二手》,與演員吳立翔共同演出。使用三樓空間及在這棟樓中可尋得的生活物品,建構物件劇場,以一張舊病床為舞台,在辦公區、書法字畫、褪色水彩風景畫間,演員遊走其中,或持或演。空間與物件使用,小有趣味,但缺乏對應身體質感及有效執行,以致童趣有餘,結構鬆散。而一個到基隆教書的老師,說了一個隨處可見的校園霸凌事件,與「基隆」二字,連結牽強。
唯一碰觸到位的,大概只有余彥芳《遺棄之時》,也是唯一的基隆南榮路73號限定款。一進入三樓,觀眾先透過與牆上貼鏡形成反射的投影影像,進入攝影師陳藝堂眼中的基隆,日時偏光異色,夜裡光彩奪目。接著,觀眾被帶入主臥室,站在漏水天花板下的黑衣女子,偌大的空間中,攣縮在沒有被畫出來的真空結界裡,呼吸困難,那一灘水,如深海,讓她始終浮沈。從滿出來的衣櫃裡,跌出另一個女子,她打開另一個滿滿的衣櫃,翻尋,換裝,在三面鏡前,搖曳擺姿。出了臥室,她們開始說話,時間像是回到搬家前的最後一天,有時百無聊賴有時晦澀囈語,最後,她開了門,街光透了進來,她們一前一後的進去(離開),再也沒有回來,只留下一整間未理的衣物,被遺棄的時間。
如果《模》跟《二》是跑錯教室的小學生跟到此一遊的觀光客,那《遺》則是有所企圖深刻入裡的long stay,以一個外者視角及真實駐地創作,編舞家將自己融入停滯了的時空,用蹲踞的謙姿,輕敲時間的牆縫,讓期間限地的故事自然流瀉而出。與其說是編舞創作,更像是田野採集的告白行動。即便沒有家屋主人的感動,觀者也能與之同行,共同渡過一葉時間的舟。情感二字,經過時間推移,舉重若輕。
然而,空間調度、動線引導,卻成了《遺》最大的遺憾。陳藝堂的影像作品,被縮限在樓梯口的角落,必須經過工作人員的提醒才得以見,全篇最具強度的視覺意象,屈居邊緣,而不與舞作對話,已著實可惜,如同校外教學般的集體觀賞,更令人不知該說食之無味還是棄之可惜。影像未完,觀眾被工作人員打回現實,全體起立,帶隊進入隔壁主臥室,繼而再帶隊回起居室。專人引導,固然貼心,卻致使觀者不斷出入於作品內外,感官錯亂,情感斷裂。
除了三段作品各自與題旨的落差及執行失準,彼此之間關係薄弱,則是另一層斷裂。不免令人疑問,名列主辦的三缺一劇團,究竟居於何處,共同創作者?策展方?或單純場地及資源提供者?不同出發點,將指向不同的策略思考,以結果來看,後者可能居多。而就整個藝術季而言,從作品到執行的多重切割,使得原本應該美好的初衷及概念,僅能成為不成串的破碎亮片,未竟其功。
成立超過十年的三缺一劇團,初期以單一作品創作出發,爾後逐漸走向長期計畫性思考,從2011開始的lab實驗室,到延續而行的「土地計劃」,皆有所成。三年前,因文化部媒合駐點計畫,進駐基隆,執行藝術推廣,與其說是進駐,「回鄉」,可能是更貼切的詞彙,因為劇團藝術總監魏雋展,就是基隆人,屬地情感,自然根深,「海港山城藝術季」或可視為其三年進駐的階段性呈現。
如果純粹就現階段結果來看,實有未殆之處,但對於一個新手上路的藝術節策劃而言,定論尚且過早,僅僅三年進駐,最多只能是初墾起步,從單純場地及資源提供者出發,而循序漸進,未有不可。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的獨特氣味,「海港山城藝術季」的輪廓未顯,即便諸多未竟,仍不掩未來持續發展的想像空間,如果不走向諸多小戲節那般,複製、精緻、近乎雅痞的城市姿態,那麼一個屬於基隆的藝術季應該是什麼樣子呢?此時能說的是,未完待續。
《海港山城藝術季》
演出|三缺一劇團
時間|2017/07/18 13:00
地點|基隆市南榮路73號魏齒科舊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