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乏專業演出空間的條件下,若用心經營,「場域限定」(Site-specific)的表演反而可以凸顯人文地理背景。就一個城市藝術節而言,三缺一製作的「海港山城藝術季」也算是因禍得福的一例。
所謂「藝術季」事實上是發生在基隆市中心一棟五層住宅──前「魏齒科」──的三齣小戲。魏齒科是1970-90年代地方上知名的診所,魏醫師也曾是黨外運動知名的支持者。魏家於1990年代遷往台北,舊宅像睡美人城堡般原樣留存至今,櫥櫃、衣物、鏡子、飾件與收藏品一應俱在。房子本身就有故事;房子本身就是故事。難的,不是呼喚出昔日情懷,而是如何與今日的觀者對話。何況,藝術季的英文題目赫然是The Story of Keelung。曾經在台灣歷史上扮演重要角色,而又漸趨混亂、頹敗、甚至被台灣政府與社會遺忘的這座港市,與這間老屋能有多少具體而微的呼應?
余彥芳的《遺棄之時》利用四樓的三個房間,兩個幽靈般的人物(田孝慈、曾歆雁)直接呈現被遺棄的不甘。黑衣女子在斑駁剝落的牆紙與滴落的漏水前,不斷仰望與滑跌,相襯窗外的落雨,屋內屋外、過去現在就這麼聯結起來。那被漏水全身浸透的濕,甚至潑濺到觀眾,是小劇場最難得的貼身體驗。另一個幽靈隨衣櫃的衣物傾洩而出,不斷更衣,彷彿也在尋找更適合的身份、與更想留住的時光。兩人移轉到隔壁,花衣女子追問著什麼帶得走、什麼帶不走,而黑衣女子一逕蒐集著陶瓷人偶和塑膠玩具,最後終結於一扇打開的門,門後的房間有更多未及整理的雜物,彷彿在請求觀眾凝望以及傾聽。
若說《遺棄之時》以飽含張力的身體訴諸回憶的憾恨情緒,三樓的《二手》則試圖以敘事聯結基隆兼跨漁礦的城市性格。演員吳立翔在導演陶維均的搭配下,以房間現有的桌板當作舞台,現成的飾物與擺設(大理石球、磁鐵、釘鎚、杯子、塑膠碗、衛生紙、風扇、非洲木雕、風景掛圖……)營造一幅幅時而幽默、時而殘酷、時而詩意的物件劇場。情節是一個國中老師面對一個被霸凌小孩的無能為力。故事說得委婉動聽,物件的組合運用時而無厘頭般引人失笑,時而神采盎然令人擊節。不過基隆的場域特性在前半彷彿主角,卻在後半退至背景或甚至消失,只剩下小孩投海的港灣。為什麼要在一個「基隆故事」藝術節講一樁隨處都可能發生的霸凌事件?裡面佔有要角的老師和父親角色,又跟基隆的興衰有何關聯?甚至這霸凌是否可能隱喻著基隆在台灣發展被擠壓到的邊陲位置?沒有任何蛛絲馬跡試圖交代。這則故事就像一尾滑溜的魚,溜進了燠熱的下午又溜回了大海。
相較於《遺棄之時》對單一場景、單一情緒的正面呈示,《二手》營構海雨山風的立體氛圍,五樓《模糊的基隆》卻令人錯愕。這齣由在地劇團「影劇坊」創作的兩女一男情愛糾葛,不但與題目和節目冊宣稱的「基隆=鳥籠」的象徵缺乏有力比附,空間使用也漠視老屋的現有格局,反而大肆裝設,以俗豔的燈光和煙霧製造出所謂的「劇場效果」,完全失去與場地互動的意涵。尤有甚者,該劇從劇本到表演,都處於一種生澀的學生習作狀態,和前兩齣構思精緻、手法完熟的作品並列,距離比從幼稚園到研究所還遙遠。培植在地創作是美意一樁,但還沒學會走路就要送上戰場,委實也不是扶植之道。
在場地匱乏、資源拮据的情況下,三缺一劇團用一棟老屋製造了一則小小奇蹟。但是文化深耕不能每天期待奇蹟。基隆市文化局倘若能夠積極改善轄內專業劇場設備、挹注更多資源給藝文工作者,才可能成就一個近悅遠來、面子裡子俱全、可以讓基隆人引以為傲的「海港山城藝術季」。
《海港山城藝術季》
演出|三缺一劇團
時間|2015/07/19 13:00
地點|基隆市南榮路73號2~5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