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同體跟共感是兩組皆與「共同」相關,意涵卻截然不同的概念:前者屬於二十世紀以前帝國、民族式的光譜,後者則建立在以個體為基礎的視野。共同體進行分類的思想與政治基礎,意在塑造整齊的「一」,「一」以內的人藉由共享經驗與外在特質,因此被劃分、認定有緊密相連的關係;相反地,共感所指是對兩個體間在微觀層次可能共有的感受,其思考由差異出發,從想像的基礎便具有尋找、包容「多」的企圖。《微塵共感》從標題與命題,點出二十一世紀以降的難題:亦即,如何達到在全球化、資訊爆炸與時空壓縮脈絡下,想像中理應簡單,實際上卻更顯困難、具挑戰性的「共感」可能?「共感」在何處、以什麼面目出現在當下生活?
作品在試圖回應此問題的第一階段,提出往後延伸、辯證的現象前提:擁擠。在空間尚稱充裕的時代,共感並未成為社會迫切需求,其概念的清晰與立體化,迸發自人口爆炸的時代。於是第一段舞,編舞讓三位舞者身體緊密相連,卻各自擁有獨立意志與前進方向。因此,當任何一位舞者要移動,都必須側身,從其他兩位舞者身體間勉強穿過;在三位舞者輪番移動的條件下,舞台上形成一個較大、單一的移動單位,仔細分辨其中關係,卻可以看出彼此獨立、斷裂、互不相干的狀態。這幅畫面成為當代全球社會的隱喻:看似具有集體性的人類命運,實則充滿限制,而且不同個體、群體間的意志也並未真正相連。舞者緊繃、拘束、小心翼翼的身體,表現出當下不同社群、國家間實質的緊張關係。
隨著另外兩名舞者上台,所有人漸漸形成整齊劃一的行動。在非常短暫的時間篇幅裡,這樣的願景一度達成,舞者與舞者之間保持適當距離,並進行同樣動作,似乎已經達到整體和諧的狀態。儘管如此,該一致景觀的建立卻非常緩慢且崎嶇,過程始終不斷有不同人脫離團體,施行己身意志。然而包括此在內,作品中所有現象,都展現出與現實一致,沈默的面目。現象在眼前展開,但它並不自我說明;現象是一團等待被解開、詮釋的謎題;現象掩蔽自己本質的面孔。這與作品的態度如除一徹。當「脫隊」在作品裡被描述為輕描淡寫、自然的面貌,與他人共舞並不特別痛苦,獨自行動也不特別快樂,無論身體張力、節奏、情緒皆前後一致、連貫流暢,顯得無論哪部分作為存在之現象,都非常自然——換句話說,非常沈默。它是被編舞轉化、凝聚過的現實,但保留了現實的本質,僅僅是呈現自身,而並未被創作者強行拆解,先於觀眾而詮釋它。
為了表現感性凌駕理性,使一切進入混亂的狀態,白色粉末作為主要意象,前後代表不同事物,最後卻融合在一起,產生意象的重疊與位移。當它單獨座落地面時,是大自然、也是人造物,在隨著齊舞漸漸崩解的段落,這些原先座落於地面的物件開始受到愈加嚴重衝擊,於是逐一塌毀、散落於舞台各處。同時,利用實驗劇場絲瓜棚式的建築結構,同時也有糊狀、粉狀的粉末紛紛自空中墜落,或擊中舞者、在自己與他人身體上留下痕跡;或衝擊地面,形成大規模爆炸的視覺意象。隨著不同舞台事件爆發,粉末也失去固定輪廓,隨著舞者動作融合在一起,成為無法以語言詳盡描述,但卻更具整體性的殘餘。物理性的空間與象徵,隨著舞者動作,在無形中位移,成為一片心理的場域。粉末此時扮演多重的意義:它既是事件殘餘的外在痕跡(爆炸後的碎片、焦土、輻射、etc),同時也是心理創傷、震驚、悲傷、憤怒等。這一切卻全數混雜後,成為不斷變化、且難以辨認的景觀。
舞者的身體歷經擁擠、共舞、及獨舞,也進入更激烈、複雜的關係。溼滑、且佈滿粉末的地板,在乘載多重象徵的條件下,舞者們在其上彼此推擠、拋飛、與拉回。他們身上的粉末與地板、天上的粉末不斷交換、混合,無時無刻不形成新輪廓與現狀。儘管舞者身體張力比先前更加緊繃、且具爆發力,幾乎不容一絲失誤與閃神,然而在高度緊張的表演條件,卻因此孕育出更幽微與複雜的矛盾關係,包括競爭、暴力,以及即將衝出舞台之際的互助、救援。隨著節奏加快,關係也複雜化。既在尚有餘裕的舞台空間不斷互相排斥、爆發衝突,也在每當有人要跌出舞台範疇,總是出現另一人將對方停止、拉回,如此反覆不斷,形成一種循環。此處,自然、現象式、沈默的作品態度再度浮現。暴力與互助作為現象,始終屬於人類歷史,也以前所未有的密度存在當下之中。作品利用舞者與動作編排結構的中性與淡漠,抹去悲劇敘事對秩序的追求,形成更接近質問的存在:事實如此,我們應如何理解?為何滿意?或從何不滿?將種種現象容納進舞台之餘,創作者始終保持在批判起點以後的地方,保持安靜,將其前空間留予觀眾。
為了強調作品內容「具有問題」(being problematic)的性質,並將其進一步清楚地推向觀眾,編舞最後透過調度時間尺度變化,使得對「共感」迫切的需求,從現在指向未來。當快速閃光亮起,衝突、生滅的意象宛如縮時攝影,製造出尚未解決的問題仍在加速的時間裡延續的意象。最後,所有身體墜落同時,燈光乍暗。下墜同時暗示時間繼續推進的不得不,也暗示事態持續變化,或悲或喜,甚至是超越悲喜的一切可能性。《微塵共感》從微觀層次出發,以身體與清楚意象描摹了所有不得不與複雜,但始終僅進行現象學式的描寫,沒有批判、也沒有預設的秩序倫理。然而最終黑暗與下墜同時出現的意象,也清楚暗示現狀的不足與焦慮。更大的共感究竟如何可能?舞台最後的黑,包藏著等待被填滿、看見的方案。
《微塵共感》
演出|林怡芳
時間|2019/05/25 19:30
地點|國家兩廳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