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邱一峰（2024年度駐站評論人） 

初聞《巧縣官》的劇名，不自覺地便會聯想到周星馳主演的電影作品《九品芝麻官》，呈現的內容是一個基層官員如何聰靈機巧，運用智慧層層化解多道難題，尤其是展現非常態性的手段技巧，更有伶牙俐嘴、巧舌如簧，反擊仗勢欺人的紈褲權貴，最終扳倒了惡勢力，結局大快人心，皆大歡喜！這種簡單的情節線索，想必也在預料之中。果不其然，劇情鋪陳的結構大抵如此，但既以戲曲的型態呈現於舞臺，看的就不只是上述的故事而已，其包含唱念作打的基本功底，才是觀賞這齣戲讓人痛快暢懷的重點所在。

以丑角為中心的演繹作品

歷來傳統戲曲作品大多以生旦戲為主流，歌詠讚嘆男女主角的愛情堅貞，不論京劇、崑曲乃至梨園戲、歌仔戲，莫不強調「情之所至，金石為開」的千古定律，也帶有教化人心的正面效果。偶而，部分作品則將夫妻婚配包裝入忠孝節義的倫常脈絡裡，縱有貌似愛情的關目情節，也不忘置入三綱五常的天理地道，看戲的背後總要傳遞給觀眾知曉人情事理的意義。

然而，在戲曲生、旦、淨、末、丑五大行當裡，因梨園故事有唐玄宗曾經扮飾丑角粉墨登場的傳說，傳統上乃有以丑角為俳優之首的不成文說法；此外，一般戲班要能擔綱丑角，普遍認為其四功五法之修為須達爐火純青之境，亦即公認為演員地位之最高者，且民間劇團也多見團長自身為丑角者，可見其具有舉足輕重之地位。

巧縣官（國立臺灣戲曲學院提供）

《巧縣官》原作是焦克、孔新垣、劉習中根據呂劇《逼婚記》改编而來，由中國京劇院編演，劇情講述：「國舅紅顏龍仗勢欺侮民女，被縣官阻止，未能得逞。師爺獻計，騙婚抬親。縣官聞報，挺身而出，利用矛盾，多方周旋。終於治服國舅，懲辦師爺，移花接木，巧斷姻緣。」^【1】其故事情節簡單易懂，演出類型與過往熟知的蒲仙戲《春草闖堂》、京劇《徐九經升官記》、歌仔戲《天鵝宴》等相似，皆以丑行為主角，透過為官者靈巧、應變的機智伸張官場公理之正道，最終剷奸鋤惡大快人心，也為觀眾帶來一場洗滌心靈的娛樂表演，於當前社會充斥不公不義之風氣氛圍之下，特別能觸動人心、大呼過癮。

誠如漢朝司馬遷在《史記・滑稽列傳》的開篇所言：「天道恢恢，豈不大哉！談言微中，亦可以解紛。」^【2】由此可見，從先秦時代一路相承下來的俳優體系，可視為丑角具有的傳統功能，透過戲語的方式諷諫君王或替黎明百姓仗義申言，頗有「雜家」思想的色彩。

戲曲基本功的活潑展現

一般說來，丑的行當還可以細分幾種類別，包含大家熟知、以動作特色劃分的文丑、武丑，以性別區隔的男丑、女丑，甚至因年紀、身分、妝扮等差異而產生的不同特質丑角名稱（如大丑、小丑、方巾丑、丑婆子等），各有演出上的巧妙之處。

毫無疑問的，《巧縣官》的演出亮點，正是以丑角為特色的代表作品。過往在戲評上強調的是「三丑鼎立」，除了主角縣官之外，另外兩個是國舅爺和紅府的師爺。不過，就本次演出的觀察，演繹的表現效果明顯有所調整，第四丑的氣場頗有凌駕之勢。

縣官是這齣戲的靈魂人物，也是最主要的角色，但在劇中並沒有呈現姓名，純粹只有官稱，衙役頂多稱呼其為老爺。這樣的設定頗有意思，縣官在劇中的各種表現是本劇核心所在，說白唱詞聲聲入耳，舉手投足處處著眼，在言語交鋒上展現機巧辯才，在問題解決上總能輕巧對應，這樣的特出表現要讓人記住的是一個正直無私、無懼權勢的地方父母官，是一種為官剛正不阿的典型，姓名對人而言，似乎也不重要了！本次扮飾縣官的王辰鑫是新一代的年輕京劇演員，專攻文丑。其在2023傳藝中心「承功」之新秀推出《春草闖堂》，同年亦演出《巧縣官》、 《徐九經升官記》 ，^【3】表現可圈可點，可見其專擅同類型的戲齣角色。然而，雖是文丑，王辰鑫演來卻並不輕鬆。看似逗趣輕鬆的喜劇路線，縣官在劇中除了述說平順、對答如流的念白，還得展現肢體的硬功夫，從騎驢上臺的靈活動作，到夜行中與衙役的奔跑，翻身上肩頭的身段，甚至是劇中最高潮的上樓時磕磕拜拜，連續數次一步、一躍、一跪的扎實腿功，令人視之不忍，更嘆為觀止！著實看見了新一代年輕丑角演員的功力與魅力！特別的是，其姿態時而展現傀儡丑的木訥靜止身段，或有借鑑地方戲的表演特色，有意塑造官丑的肢體風格。

巧縣官（國立臺灣戲曲學院提供）

國舅爺紅顏龍是本劇的大反派，也是權貴惡勢力的代表人物。他橫行霸道、欺壓百姓、強搶民女，應該是讓人見了痛恨至極、令人髮指的壞蛋形象；但因為喜劇的調性，國舅爺也是加入了丑角的元素，外表故作強勢卻又時常出糗，時而與師爺眉來眼去的互通心機詭計，總是陰錯陽差造成反向「笑」果，尤其最大的弱點罩門是怕老婆，則徹底顛覆了罪大惡極的形象，令人發噱。飾演國舅爺的吳仁傑表情、手腳帶有喜感，但聲腔、口吻、身段則呈現淨行底蘊，更多的是莽撞、愚蠢的行徑，反能凸顯角色的形象，演來恰如其分。

師爺跟在國舅爺身邊時時諂媚獻策，工於心計，一副真小人的模樣，正是戲曲文丑角色形象的當行表現。其實師爺表現的並不壞，只是效忠於國舅爺，做他該盡的本分。師爺在整齣戲中並不搶戲，但在關鍵時刻展現巧言令色的能耐，多少有點文采，適足以彌補國舅爺目不識丁的缺陷，掩蓋他的不足處，雖非重要角色，在劇中也是承轉的媒介。儘管這第三丑的演出分量明顯削弱不少，實是鋪墊後續的情節轉折，帶來化險為夷的結果。國舅爺與師爺一搭一唱，飾演的吳仁傑與林聲勇又擔任本劇的排練助理，這默契從臺前通到幕後，也算是搭檔得宜呀！

國舅爺的夫人大奶奶在劇中佔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氣勢強悍，讓這在外作威作福的紅顏龍回到家中就是聞聲色變，變成十足的懼內形象，造成矛盾的喜感。大奶奶動作大搖大擺，嗓門清亮、聲如洪鐘，口舌機靈、話語辯巧，還帶有主宰全家的霸氣，形象鮮明討喜，在角色特質上則是不拘小節的彩婆子，在劇中雖是第四丑的排序，但地位則實屬前三，不能小覷其發揮演技的影響力。飾演大奶奶的唐天瑞本身旦角做工深厚，本次出演潑辣的人物角色運用靈活的身段體現具體形象，加上大嗓唸唱更深化其個性的塑造，一張利嘴搭配搖擺的動作，確實是入木三分，卻演來自然而生動，驚喜連連。

此外，家丁、衙役俱為丑角的妝扮或身段特質，舞台上無時無刻都有丑的橋段出現，尤其當紅府及縣衙雙方人手遭遇的時候，整個場面充斥著眾丑之間的互動身段，熱鬧而逗趣，營造笑鬧的氣氛，增添看戲的歡樂。

然而，在眾多丑角的主線劇情之間，猶有安插生旦表現的空間，產生對應的效果，反而令人激賞，發現戲曲角色的另一種吸引力！飾演藍中玉的王璽傑以小生扮相登場，除了外型俊俏、嗓音清亮的優秀條件外，當中於舞台上現場展現筆墨技藝頗為了得，其左手作畫、右手揮毫的藝術修為，也讓觀眾眼睛一亮！紅素梅由黃聲苓扮飾，戲份比例不高，但關鍵場景也發揮了重要表演功力，小旦本色唱腔昂揚、對話流暢，與藍中玉的情意互動則在笑鬧中增添了柔婉，再加上呂家男的春蓉活潑串場，彩旦的俏皮則是不一樣的喜感，在一眾男丑中產生了調和的作用。 

戲曲傳承與推廣的問題思索

事實上，《巧縣官》、《春草闖堂》、《徐九經升官記》這一系列以文丑為主角的喜劇，過去在國光劇團也是常演的招牌劇目，著名的文丑演員陳清河、謝冠生可說是駕輕就熟，演來自然而不費力，就當中角色的演技發揮已是爐火純青之境，代表性地位不言可喻。而這次臺灣戲曲學院復興京劇團的演出，由陳清河擔任演出指導，可見王辰鑫肩負傳承的意味相當濃厚，壓力自是不在話下了。所幸在前輩手把手的教導引領之下，王辰鑫的縣官形象也是令人激賞，頗有獨當一面的大將之風。整體而言，團隊的投入與表現相當賣力，演出成效也是可圈可點，就復刻京劇版本而言，可謂是庶幾無愧了。

過去在劇種表演型態的比較上，京劇講求的是規矩，四功五法的基本功要符合範式；而地方戲則在戲曲的基礎上有所延伸，表現更為誇張。例如大陸豫劇演員王改賓活靈活現演繹豫劇《巧縣官》，不受傳統身段所限制，肢體加入許多現代化生活面動作，展現俏皮、詼諧、不按牌理出牌的表情姿態，卻又有扎實硬底功夫的修為，翻滾、跳躍、劈腿等迅捷，著實體現了「巧」字的全方位面向，令人嘆為觀止。^【4】而其不只在戲臺上展現，更走進綜藝節目大方表演，尤其夜行奔跑的橋段和翻身跳上衙役肩頭的身段，精彩片段甚至在抖音影片上廣為流傳，拓展了觀眾對戲曲表演的欣賞與認識的面向，也是另一種有利的推廣模式，值得借鑑。

換言之，科班訓練的正統傳承體系固然重要，對演員基礎功底的穩紮穩打自不待言，這是對演出保證的基本要求條件。但我們或許更應該思考觀眾在哪裡的問題，就算戲齣再好、表演再精彩，臺下若沒有觀眾欣賞，對於劇團及演員來說，則所有功法都是白費，無從施展。表演藝術是否只能束之於殿堂高閣？這應該從社會環境的現況加以思考，推廣的方式不應只是侷限過往模式，應該可以結合新興的媒體趨勢，善用網路的宣傳效力，或可讓更多觀眾有認識的機會，進而導引進入劇場觀賞真正完整的好戲表演！  

娛樂紓壓的看戲本質

戲者，嬉也。不論是從演員呈現的滑稽詼諧而言，或是從官眾欣賞的歡笑逗趣來看，臺上臺下追求娛樂的目的效果是一致的。嬉笑怒罵的場面，巧言令色的角色，輕快活潑的節奏，皆大歡喜的結局，構成了一幅人間百態的風情畫，觀之適足以快慰人心。《巧縣官》在節目宣傳上標舉的是一齣「詼諧喜劇」，於現代高壓的工作環境下，若能在週末輕鬆時刻進入劇院觀賞一場高水準的表演，絕對是紓壓娛樂的最佳選擇，也是引領觀眾接觸京劇表演藝術的入門佳作。

注解

1、參見「京劇劇目考略」。

2、司馬遷（漢）：《史記．滑稽列傳》，見「太史公曰」所言內容。

3、見《巧縣官》電子節目冊中演員王辰鑫的介紹。

4、見〈豫劇 | 活靈活現！王改賓演繹《巧縣官》〉影片，Bilibil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