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能否究責為中文系的宿命,總是難以擺落心中揣想的那幢紅樓,恣意在文字裡想像園中恁般風情,感慨釵寶黛三人分別同個「寶」字或「玉」字的生死牽纏。歷來改編自紅樓戲曲版本多不勝數,四部刊要所收清人劇作已有十種,加上各地方戲曲劇種百花競放,真真艷冶至極。專就崑劇而言,幾百年前江蘇揚州人仲振奎早已做過改編;不遠溯古人,近年來前有北方崑曲劇院上下本6小時的繁麗演繹,去年上海青年京崑劇團也剛為崑五班排演了極不傳統的《寶黛紅樓》,後者甚至編創出寶玉因不滿忠順王向黛玉提親才遭笞打,黛玉臨終前還將寶玉託付寶釵等情節。完全不循傳統理路思維的創作已然面世,此番1/2Q劇場的風月探險,相較之下走得還是安穩安全的路子。
看慣1/2Q劇場演出的觀眾,早已習見舞台上出現異質於傳統用以刺激視覺思維的裝置。但此番不論是佇立舞臺箱籠(實在難以宣傳文字中的「寶閣」相稱)般的大觀園,還是園內包覆如墳塚碑碣的樹幹,皆未創造出不同觀看視野的效能,沒法以「視覺性思考」置/轉換戲曲表演藝術中的「文學性思考」。受拘限的園林被刻意安置在舞台中後方,只有檢場多次開啟關闔;演員表演區塊多落於其前,場景的象徵意涵遠高於實際演出的需求。
撇開舞台種種,且專注於演出文本。戴君芳一人肩挑編導重責,採用「高於人類的『靈』界之『魂』(志在補天之石)來述說乃至透視人的『存在』」(語出羽之野論《紅樓夢》)的觀點。《紅樓夢》異名頗多:《石頭記》、《風月寶鑑》……等皆是,以石頭觀點立基,卻取風月之名,名實的違和感勾串全劇的發展主軸。戲甫開場先由檢場人用乾隆手書「虫二」兩字典故,以水濕布玩出「風月無邊」的主題;手法雖然新奇,驚鴻過後,此一石碑與戲再也無有牽涉,與石頭更不相干。借用了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捻籤行酒事,再自他處移植「風絮飄零」字句套在寶玉身上,藉以呼應劇中遍尋不到的「楊花沾淚」意象。不論寶釵「艷冠羣芳,任是無情也動人」的牡丹,或是黛玉「風露清愁,莫怨東風當自嗟」的芙蓉,皆是虛晃而過,無有著落。寶釵是劇中意外的亮點,不再是寵辱不驚、去留無意的冷漠寡情之人(恰恰自打劇中籤句一嘴巴)。寄人籬下的她,在15歲生辰熱鬧中以一曲【寄生草】映照出她在滿眼繁華中清冷,開悟寶玉出家禪機。得不了心,保不住身,留下的竟是最難能的成全。
至於青埂峰下頑石,或是石頭又不全然是。自由出入戲的情節內外,旁觀、敘述/詮釋,甚至扮演。當其為石,為與劇中人物有所差異,選擇以南管唱唸來表現。崑曲與南管皆採分析字音的唱法,須得依文本曲辭「依字行腔」、「依辭打譜」,不循乎此,吐囑稍有不慎,極易出格倒字。且南管講究男女同腔的音韻之美,在以本嗓唱唸的限制下,戲劇演出時男腔通常會低一個八度音以為因應。與同用本嗓的女角對唱,自然和諧;與小嗓唱唸的崑曲,音域差距的窘態已無可隱;若與崑劇女小生對戲,其勢之慘烈自可想像!而本劇南管音樂設計又不採較「正曲」高小三度音的「戲仔曲」,徘徊游離在二者之間,既失正曲的典麗,又難以應付氍毹場上的節奏需求,徒然落得個難為的尷尬。
劇團前作《亂紅》之所以精彩,除了劇本佳妙外,場上演員交迸的光燦最是眩人眼目。不只有兩位女小生相互較勁的火花,吳雙既到位又充滿能量表演,絕不僅是稱職的綠葉而已。《風月》若有意複製成功故步,寧不深思?
《風月》
演出|二分之一Q劇場
時間|2014/03/29 14:30
地點|國家劇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