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尹良豪(2025年度專案評論人)
2025年《文武天香》(以下簡稱《文》)以「毛斷計畫」名義重返臺灣戲曲中心小表演廳。所謂「毛斷」(môo‑tn̄g),原是日治時期modern的臺語音譯,代表當時接受西化風格、剪去長髮的新女性——一種文化上的鬆動與自我覺醒的象徵。策展方借用此詞,彰顯當代戲曲不在於棄舊從新,而是透過身體打破框架,建立與歷史對話的新座標。此劇由編劇蔡逸璇與導演張偉來操刀,以戲中戲結構連結三齣經典折子戲(《白蛇傳》、《三岔口》與客家戲曲《桃花過渡》),揉合傳統聲腔與現代劇場語彙,探索性別、忠義與情感在當代的再詮釋。
身體即舞臺:近身凝視的劇場經驗
戲曲中心的小表演廳壓縮了觀演距離,將演員的呼吸、步伐與目光前所未有地外露。古翊汎(飾林文德)、鄭紫雲(飾金瑤芳)、吳承恩(飾陳宣武)三位演員在戲中戲的鏡像結構裡不斷切換身分:一會兒是樓臺上的才子佳人與捕快,一會兒又回到「排戲現場」角色本身。這種雙重軌跡讓身體成為情節推進與角色生成的真正舞臺。
文武天香(毛斷計畫提供/攝影蔡耀徵)
古翊汎的小生表演棄絕傳統「陽剛挺拔」的硬線條,採取重心內收、骨骼張力克制的中性身體語法:步伐似進而止、眼神有餘未盡,使林文德游走在才子與當代情人間的模糊界線。鄭紫雲則在傳統旦角中注入現代節奏,水袖收放間融入「停頓—釋放」的張力,使金瑤芳游移於脆弱與果敢之間。而吳承恩的捕快角色則從硬朗正義走向曖昧與情慾的中介位置,身體線條逐步鬆解,回應其情感角色的浮動與模糊。三人的互動關係讓戲曲角色的情感被具體化於每一次位移、錯身與停頓之中。
程式鬆動與身段生成:身體語彙的轉化實驗
《文》雖立基於傳統歌仔戲的表演程式,但導演張偉來在調度上導入大量「破格」【1】操作,使程式成為身體生成的媒介而非規訓工具。從跤步、水袖、轉身到觀目【2】,演員不再是重複傳統,而是在節奏、張力、與情緒回應中重新定義表演語彙。
例如林文德逃離天香樓時,棄用傳統長走,而以不等速碎步滑行表達內心掙扎。又如金瑤芳唱段中的水袖突停、再啟,形成與聲腔節奏的視覺斷裂,使表意轉化為「身體生成中的情緒節點」。此類安排突顯「程式鬆動」的策略:程式不再是形式,而是意義與情緒的潛在承載體。破格不等於棄格,而是透過程式的鬆動與再縫補,讓身體言說尚未被言說的慾望、關係與歷史。這種轉化,也隱含對戲曲未來演化方向的提問:何為「當代表演的身體」?
親密政治與性別滑移:三角關係中的表演張力
儘管劇情圍繞忠義與愛慾,《文》的核心動力在於三位角色之間關係的流動與錯位。林文德與金瑤芳在劇中始終保持一箭之遙的身體距離,步伐對稱、視線交錯卻不交疊,形塑出一種「身體上的親密錯位」——情感無法明言,卻在身段反覆中積累張力。
文武天香(毛斷計畫提供/攝影蔡耀徵)
相較之下,陳宣武的存在既為權力象徵,也作為情感潛藏。與林文德之間的對戲,時而肩線交錯,時而跟身延宕與眼神游移,皆暗示某種難以言說的兄弟情愫。劇末金瑤芳懷上陳宣武之女的劇情安排,進一步挑戰傳統戲曲的倫理結構,將三人關係拉進一個親情、情慾、忠義與社會規範交疊的灰階場域。
此種表演策略也反映當代情感與性別關係的鬆動現象。性別不再由角色類型決定,而成為演員身體上的選擇性實踐:小生可以內斂,旦角亦能果決,捕快不再僅是陽剛與正義的化身,而是倫理與慾望的容器。此番操作提供觀眾一個理解「性別作為表演」的框架,將戲曲作為思辨性別與情感政治的潛在場域。
身段再造的異托邦:戲曲現代性的可能軌跡
《文》不僅改寫了傳統歌仔戲的敘事結構與人物關係,也透過演員身體的策略運用,探索戲曲現代化的另一種可能路徑。若說「毛斷」是一種文化記憶的破裂與再構,那《文》正是藉此概念,構築出一個關於性別、情感與倫理流動的異托邦場景。演員不再只是複演角色的工具,而是文化編碼的解構者與再建構者。這場演出雖未提供明確答案,卻透過「身段的縫補」提供觀眾一種新的觀看角度與反思模式。
或許我們應問:當歌仔戲的身體不再只為忠孝節義服務,而開始述說未竟的愛與多元的倫理關係時,是否正是其與當代觀眾建立新聯繫的契機?是否意味著戲曲的未來,不在於回望,而在於那道由身體開啟、正在持續生成中的裂縫?
注解
1、本文所指的「破格」意即戲曲在編創上融入現代人的觀點與意識。
2、跤步、水袖、觀目、轉身是戲曲表演中常用的術語,分別指腳步、水袖、觀目(眼神)和轉身動作,它們共同構成戲曲表演的身段、手勢和造型。
《文武天香》
演出|毛斷計畫
時間|2025/07/06 14: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 小表演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