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陳正熙(2024年度駐站評論人)
小玉和父親在機場接到從日本歸國的母親之後,一起開車南下,回屏東老家祭拜過世的阿嬤。車行途中,小玉的思緒重回過往的幾次長途車旅,和那些在人生的旅途(南下的車程)中,曾被「遺忘」,但要努力拾起的記憶:母親與阿嬤的愛怨,父母在婚姻關係中的改變,小玉個人的身心變化。同車者除了父母之外,還有從童年穿過寫著「打N檔不要踩煞車」的隧道洗車機,噴灑在車身的泡沫中創造出來的秘密夥伴「泡泡」,陪她度過車途/人生中的關鍵時刻。
界址創作新作《打N檔不要踩煞車》,從小玉的視角,透過與「泡泡」的對話,說了一個女人的成長故事:「泡泡」這個存在於想像的角色,從母親懷上小玉,到小玉自己懷有身孕,總是隨侍在旁,陪伴她們度過那女人獨有的生理經驗,確認女性的身分認同,即使有一天,無論是母親或者小玉,都會將「泡泡」遺忘,但,跨世代的情感鏈結,卻是無法否定的真實經驗。
編導打破單純的線性寫實敘事,將真實人生與虛構情境,在南下的車途中相互穿插,哀傷喜鬧交錯,窗外流逝的景緻,彷如人生經歷的風景。 演出中有動人的段落,但整體而論,戲劇動作的推展,卻有令我不解之處。
打N檔不要踩煞車(界址創作提供/攝影楊詠裕)
小玉和父母親,在劇中經歷了生命不同階段的返鄉旅程:父母第一次一起南下屏東,父母和小玉一起南下屏東探視病危的祖母,已經離婚的父母和剛懷孕的小玉一起南下屏東祭祖,但,在演員的表演中,時間的流逝對角色造成的影響,並沒有那麼明顯的表現,加上跳躍的時空和虛實的切換,記憶片段因此變得更形破碎,而讓我難以掌握彼此間的關聯性,或清楚感受夫妻、親子情感關係的演變。而小玉為何那麼急切地想要讓母親想起「泡泡」,除了凸顯女性的主體意識外,就戲劇動作的合理性而論,也有待商榷。「泡泡」誇張的表演風格,刻意喧鬧的片段(如「麥當勞得來速」),更讓我對小玉的處境/心境產生強烈的疏離感,甚至對「泡泡」心生排拒,無法理解他/她的行動,如何能讓小玉坦然接受不可避免的「遺忘」,而不是讓她更加焦慮不安,兩人最終的告別,看似理所當然,但也太過輕易。
我沒有看過2021年的首演版本,但大約可以想像在一個相對狹小的空間中,邀請觀眾成為共乘者一同上路的做法,會如何讓他們更容易接受小玉的視角,看到她所看到的景觀。在這次演出中,放大的劇場空間,使得導演與舞台設計必須改變觀眾的位置與視角,讓他們從視野有限的共乘者,變成了全知的鳥瞰者,不能參與,只能旁觀。
打N檔不要踩煞車(界址創作提供/攝影楊詠裕)
小玉和父母上路之後,上舞台處仿車輛前擋風玻璃的投影幕上,出現公路景觀的影像,左右兩旁由鋼管、布幕、壓克力板構成的結構,則是沿途上的各種建物(麥當勞drive-in車道,高速公路收費亭,機場候機室),加上在舞台佈景上疊放的投影,導演和設計者嘗試創造出如高速公路即時路況系統的真實感;汽車座椅的移動組合變化,保留舞台空間的開放性,讓劇中角色可以在過去和當下之間自由進出。只是,因為投影效果不甚理想,在路況景框與開放空間之間的轉換,並不總是流暢,因此難以建立公路景觀的流動感,也就無法有效呼應時間的流逝,成長的歷程。
劇中加入「唸歌」的唱段,是另一個讓我難以理解的選擇。「唸歌」本身的明確風格,與角色設定、主題意識的關係,有待斟酌,三段「唸歌」的詞曲,未能有效地表現出台語獨特的音韻美感,稍嫌直白的唱詞,亦無法對作品主題多做延伸,最後「囡仔你著免煩惱 一枝草有一點露」(〈看遠遠〉)的結語,因此就顯得陳套,無法發揮幫助觀眾沈澱情緒、咀嚼情感的功能。
打N檔不要踩煞車(界址創作提供/攝影楊詠裕)
界址創作的前一個作品《內在的聲音》,是一個令人驚艷的精彩小品,在被網路社群、短影音媒體宰制的當代發出反抗之聲,為因熱愛文學而感到孤獨的創作者與閱讀者,發出共鳴之聲,讓我深刻感受到文學與劇場之沈靜美感,而對這次演出充滿期待,但,也因此而有較為強烈的失望。從主題性來看,《打N檔不要踩煞車》也是一部有關「內在的聲音」的作品:在個人成長過程中,人際的往來和沿途的景觀,終究都只能留存在我們的記憶當中,轉化為我們內在心靈的流動。因此,我期待於《打N檔不要踩煞車》的,是更多一點的節制內斂,或能夠凸顯人生的況味,劇場的餘韻。
《打N檔不要踩煞車》
演出|界址創作
時間|2024/09/20 19:30
地點|國家兩廳院 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