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王安淳(國立臺北教育大學藝術與造形設計學系學生)
打N檔既不是D檔的行駛狀態,也不是P檔的鎖死停駐,是一種暫時的停滯與放鬆、被動滑行。
打N檔不要踩煞車,進入隧道式洗車機前的標語,洗車機的內部作為分割或獨立於現實的空間、作為魔幻時刻,導演重田誠治於節目冊述及洗車機在作品發想佔有的份量——彷彿是晴日裡車子駛進穴道後開出來,發現外頭適才豔陽高照轉瞬竟下起了雨,這樣一定程度的隔絕儼然兩種世界了。泡泡一角色作為隧道洗車擋風玻璃密佈的泡沫的延伸,在傳統文本的意象,小美人魚躍入海面,化為泡沫消散;商人在洗浴產品添加界面活性劑讓消費者以泡泡來作為是否乾淨的判準,它同時帶有乾淨的所指。原先作為實物被人概念化,作品裡的轉譯再現又讓它返回實體,當然這實體與我們既有概念的泡泡大不相同,是再現的再現,也還又攜帶了約定成俗的易碎意象。劇本改編鄭媛容讓泡泡與羊水意象緊扣,隨著分娩、簽約解綁,泡泡在洗車機內部出現,也佈滿休息站的魚缸邊壁。泡泡的破掉通常不會再復原,但作品提供了一個出口:泡泡還是會再次出現作為下一個孩子的友人。好像帶出了某種悠遠的遊牧、圓、傳承的情感。破掉後的泡泡回歸水的本質,水作為一種光滑利於反射的中性物質,提供人自我觀照的機會,又有清洗與重生的呼應在各色文本的使用,基督教中的受浸,在成為門徒前要將自己清洗,自此多了一個「屬靈的生日」——以及水的循環一樣挾帶有的圓的情感。
打N檔不要踩煞車(界址創作提供/攝影楊詠裕)
曾聽聞一種譬喻:「進入產房的女孩被留在裡面,出來的是媽媽」有Matrescence一字在中文沒有直接對應的詞,但可以譯為轉化成母親的過程。生育作為雙親共同面臨的如青春期一般的轉化期,接續引出雙親對未來勾畫的預期落差和對調:「我會努力讓我們過上好生活的」爸爸原先設想自己在家庭中會是挑起大樑的存在,但多年過去,家中開銷主要由媽媽支應、擔負;「我們都太高估自己了」媽媽說,既是高估也有錯估:高估的是愛並不能使一切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瑣碎困難迎刃而解,錯估的是關係並不是有愛就能圓滿的,原先澄澈錚亮的愛經年復一年的磨損已黯然失色。來到加油站,車窗搖下爸爸請工讀生95加五百元,媽媽聽了開始唸叨,於是爸爸請工讀生將金額改成九百元,以期照顧伴侶的同時維繫主體面子,但媽媽堅持必須加到一千元後徑掏出信用卡付錢,為後來洗車時爸爸的爆發埋下種子,他認為媽媽在暗暗擠兌自己沒有賺錢的能力買不到好的車。當年的「只要我們三個在一起就是最好的」走向「你有沒有發現,只要我們待在一起超過十分鐘,都會想要去死或者把對方殺死」的相看兩相厭。後來她忙於工作,而他坦承自己給不了她好的生活。回望加油的爭論便能看出端倪,不過一百元的計較帶出的是婚後日復一日磨損殆盡的愛。車裡三人吵鬧的橋段尤為戲劇性,大家的聲音混在一起幾乎無從辨識,反映家庭中的個體狀態,大家急於向彼此傾訴主張些什麼,但當關係只剩下說而沒有閱聽,個體之間搭起的名為親人關係的橋樑便形同虛設了。
道具場景的構建迴異於重田於二月份導演重田誠治的《內在的聲音》,《內在的聲音》佈景精簡近乎惜墨,反映的是主人公內心的荒蕪;重製版《打N檔不踩手煞車》處理的人物結構更為龐大跨涉三代關係三次南下。車子作為點,公路的行駛作為線;時間作為點,時間的遷移作為線;身分作為點,身分的移動作為線。從載體的移動時間的移動到身分的移動乃至身分認同的移動——「移動」在這部作品佔有強烈的聲音,甚至鯊魚也在移動——自清水休息站被挪到屏東海生館,休息站既是今日回望鯊魚當年的短暫棲身點,也作為主角小玉一行人攜有羊水意象的喘息之所。長大後學會開車,自後座的觀望坐到前座的親身體歷,是身分和心態的移轉,與小時候專注旅行的狀態分手,既是得到主權,也是承擔起主權的本體責任。
打N檔不要踩煞車(界址創作提供/攝影楊詠裕)
悠揚綿長的唸唱串連三次南下屏東的返家路程分別是:母親懷孕、奶奶瀕死、奶奶的忌日與女兒的懷孕。生或者死作為南下的契機,進入敘事空間「公路」與過往身分及家人重新產生關係的樞紐,是交叉敘事的安插依據,在這裡好像能看出劇本有意搭建三代人的和解關係作為架構,但對母親和阿嬤母女二人情感糾葛交代稍少,祖輩與上代的連結便顯得相對薄弱,這方面是不是能給予更多的著墨?
重製版將原先的故事延展擴充後搬移到兩廳院實驗劇場,自車子作為敘事空間到公路作為敘事空間,觀眾原先作為後座行李一般的視角到像是同一條公路上的各色行車遙遙觀望小玉一行人所在的車子。鏡頭拉遠,彷彿是回家路上打開廣播,偶然切到一個頻道,看到亦是聽到這樣一部喧鬧後因著時間復又歸於沈澱的聲音的作品,月琴作為說書或旁白或見證的幽幽唸訴。
《打N檔不要踩煞車》
演出|界址創作
時間|2024/09/21 14:30
地點|國家兩廳院 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