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北藝大演出的《理查三世與他的停車場》為原型脈絡,王嘉明再次與莎劇交手,推出長達三小時的《理查三世》。綜觀全場演出「身聲分離」的手法,雖非此劇首創,但從劇本所隱含的寓意而言,卻是十分貼切,精緻的設計。負責肢體演出的演員,不再需要分心語言上的情感表達,將肢體動作的延展性,張開到最大;配音者則專注於將聲調及情緒的結合,使音質的穿透性擴展到最強。身隨聲動,聲由身生,演員的肢體如戲偶般,全面交由聲音來操縱,另一方面,聲音也伴隨著肢體的展現而更顯得懾人。說不清到底誰支配了誰,只能從其中感受到一絲的不協調感。這不協調感,興許便是導演所欲表現的,歷史的可操弄性。
聲身分離的表現手法,無形中製造出一種虛無的感覺,不管肢體與聲音配合的如何天衣無縫,其中多少仍存在著斷裂感。而理查三世的造型設計,只有三位黑衣人,配合白襯衫與禮帽,建構出一位無形無體,卻無處不在的理查三世。莎士比亞筆下關於這位君王的描述,鐵證般流傳千百年,陰險狡詐的醜陋駝子,設計陷害了親兄弟,並殘忍殺害姪子登基的君主。莎妹劇團於此劇中不明寫理查的外表,而以抽象的方式,描繪理查三世的心理。在一眾擁有具體形貌的角色中,理查三世猶如一個各種晦暗與暴戾聚集而成,出現於各種陰謀詭計運轉的場景,周轉於各式人物之間,謀取屬於自己的最大利益,籠罩整個紅白玫瑰王室的黑色魂體。
理查三世在人物形體上的虛無,並不影響其在劇中的影響力。透過黑衣演員的肢體,與攝影器材的結合,從大量的第一視角中,觀眾彷彿與這位孤獨國王合而為一,扮演著他的雙眼,以他的視角觀察周遭的世界。這樣的手法,無形中使觀眾與角色意志結合,正如理查的心腹蓋茨比,總是從理查的體內分化而出一樣,觀眾也被理查涵蓋在內,事實上,我們所身處的世間,也被時間完全的覆蓋。時間在每個角落作用著,然則對於時間的解釋權,永遠掌握在人的手裡:真相能被竄改、時間可被分割錯置。而理查三世的無形無體,正如時間的可變,無論理查真正的情感意志為何,最終的詮釋仍落在外人手裡。
《理查三世》是一部關於時間與真相之間,變與不變的劇本。以此為出發點,配合舞台空間則更顯突出。莎妹劇團在舞台上的設計向來精巧,此次的《理查三世》也不例外,幾乎用上了每一寸可以利用的空間:後台、幕後、地下的走道,甚至觀眾看台,整個劇場都是演出空間。在這樣的設計下,觀眾便成了時間本身,從另一層面上來說,也可視為理查意志的一部分。觀眾以幾近全知的角度看著舞台上發生的種種。觀眾知道誰才是幕後黑手,但觀眾只能沉默看著悲劇上演。一如諸多事件於時間的流動中發生、結束,然而時間從不曾有相對的評斷。而俗諺所說的,真相是時間的女兒,無論如何,真相必會自時間而生。然則,當我們欣賞《理查三世》時,真相卻越顯模糊。導演開宗明義告訴我們,時間與歷史都是可塑的,我們各自挑選有利的部分流傳下去。
而當最終大戰結束,紅白玫瑰於燈光下競相綻放,亨利七世站上發言台,於開幕時相同的畫面,相同的宣示再次響起。我們看到同樣的演員,扮演著不同的人物,在鮮紅的鮮血與蒼白的屍體上歡慶國家將來的興盛。莎士比亞的《理查三世》以娛眾的名義搬演。隨著劇中劇裡,終於有了身體的理查三世唸誦開場白時,理查三世的魂魄穿越歷史與時間而來,為我們揭示唯一的真相,便是不斷重複的時間本身,而其中所發生的種種,都不可完全信任。
《理查三世》
演出|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
時間|2015/04/11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