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岸小劇場藝術節的《你好,打劫!》,是2009年起在中國各地巡演超過200場的商業劇,由創作人自組的「工作室」出品,交專營製作的公司代理發行,仿照電影產業的模式,規模雖小,卻也能靠著演出場次的累積而獲利。這種徹頭徹尾的商業模式,是台灣戲劇市場尚未有過的氣候;同時它的內容也多少打破台灣大眾對商業劇或通俗劇的想像:佈景不豪華,沒有明星(至少對台灣觀眾來說),也沒有「東尼」或「普立茲」頭銜的劇本;雖然是娛樂性十足,但不走溫情路線,也不浪漫虛無,沒有滿口的夢想和愛,倒扯了不少哲學及社會思想,到了最後甚至有點「憤青」的味道。
因此演後座談無論主持人和觀眾的發言都失去了準頭,例如主持人拼命搞笑以製造「活潑熱鬧」的場面(不活潑熱鬧就不能受歡迎?),或者觀眾問:「請問劇中的壞人⋯⋯」被導演客氣地打槍:「我不知道這齣戲裡哪個人算壞人?」——或許不是感受不到,而是長期被台式「通俗劇」的制式餵養,在習慣的詞彙裡一時竟找不到精準的言語。
其實劇情是十足老梗:銀行搶匪搶劫未成綁架人質挾持警方,在談判的漫漫過程中,共處密閉空間的人質和搶匪產生同理心,甚至一起思考如何應付警方脫困。雖說根據1975年的美國電影《熱天午後》(Dog Day Afternoon,Al Pacino主演)發想而成【1】,然而主題已順利嫁接到二十一世紀的當代中國,毫無舶來氣品,倒是主角名字矯情地像要向好萊塢電影工業致敬/嘲諷:Tom、Hanks、Cruise⋯⋯組合在一起念時會令人發出惡笑。全劇就貫穿著這種「你好」的彬彬有禮與「打劫」的惡狠氣概,一路滾滾不斷地生出突梯與驚奇,和甚為合理的劇情發展綜合成一種荒謬性,加上演員的精彩表演,成功的人物塑造,節奏恰到好處的調度,整體構成非常「好看」的通俗劇——它讓觀眾充分融入劇情,享受聽故事的快感——但並非言之無物。它擺明了要娛樂你,可同時又刺痛你。
導演受訪時也表明「紳士喜劇」並非什麼藝術流派,而更似行銷所需要的「標籤」(多直白,多少藝術假「流派」之名行「標籤」之實)。他說:商業性作品和藝術性作品的差別,並不在於「意義」的深淺:「(通俗作品)所闡述的就不一定是膚淺的內容,有時候是很深刻描述人性⋯⋯。」【2】,但我常見到所謂的「大劇場」拼命搞笑、搏感情到幾乎是弱智和濫情的地步,也聽過不少「小劇場」導演在作品叫座後反而困惑:「我難道是做通俗劇?」,前者叫人不動腦筋到了極點(簡單幼稚大腦放假),後者又往往叫人傷透腦筋到了極點(怎麼認真也看不懂),看似涇渭分明,其實盲點相同。兩者真正的分野或許在於作品的意趣是屬於「大眾」或「小眾」所能欣賞。大眾並非膚淺幼稚,小眾也不代表必然深刻深奧。
我想起朱延平導演的通俗電影《大宅們》,「台味」近年成了賣點,此片也就大搞台式趣味,好笑歸好笑,但此片絕對是一部把「笑點」和話「梗」當「賣點」堆砌的破碎作品,情理講不通,美學也不連貫。導演猶如同操縱「賣點」的商人,不講創作品格。然而,我們對「通俗劇」的想像似乎也到此為止,不是樂在其中就是排斥不屑。相對地,《你好,打劫!》在每一分每一刻的搞笑裡,都精確地扣準主題;道具的選擇,燈光的轉換,到語言及動作的設計,不偏不倚,讓觀眾感到拳拳到位的過癮,既不煽情賣弄也不閃避問題。其實高明的喜劇不是耍嘴皮子堆砌笑梗,而是利用喜劇的荒謬情境,將人們從社會慣性的桎梏裡鬆開,更深一層地審視人們現實處境,因而反思何以我們身處於其中卻無知無覺?
在搶匪和人質同時困陷的銀行內,應當下班而無法下班的銀行員被迫脫離生活常軌,進入非常思考;一通通從外面打進來的電話,更顯現了被人奉行的「常軌」有多不合理:有人被感情綁架,有人被父母的價值觀綁架,有人被資本主義綁架——每個人都在被「打劫」的狀態裡,其中對資本主義的打劫最是批判。有人說資本主義宛如金錢奴役系統:「這個經濟系統真正的功能與目的,是人們被無止境的追趕,輸家的存在是被這個系統所保證的,而『匱乏』則是被這個系統所人為創造的」【3】,這齣通俗劇在一片冷笑熱笑聲中所要觸及就是這麼嚴肅的議題。
制度性的「打劫」最難控訴,人人都被打劫,卻不自知自己應該反抗,或有反抗的權利義務。相較起來,劫匪有形的打劫竟顯得「道德」(他們劫走的是大資本家的錢又不是小老百姓的錢),於是觀眾也跟著人質慢慢認同劫匪:「我請你們睜眼看周遭的世界,是不是到處充滿了各式各樣的搶劫?」;在巧妙的劇情編結中,連警方也搞混了到底誰是劫匪誰是人質,以為是銀行員們打劫自家的銀行,觀眾一起眼睜睜地看著「道德」變得百口莫辯,變成一種「說法」——而難道大官巨商創造的完全「合法」卻不合理不是嗎?
這齣戲最浪漫其實也最冷酷的場景發生在最後:看似即將歡喜的喜劇收場急轉直下,一個動不動就上廁所、毫無作為的小警員在一瞬間成為關鍵——形勢所趨小丑也可以變英雄——然後,活著的人唯一的出路是繼續被「制度」操控,死去的人從「制度」結構裡逸逃得到自由,他們在一片血紅的光裡歡樂漫舞——而自由,難道不是身為一個人天生應有的權利,為什麼只有死後之後才能獲得?
《你好,打劫!》指出了通俗劇的逆襲:通俗並非討好諂媚無關意義,正如小眾藝術不見得要故作高深;而在對當代的批判性也未必前輸於後;縱然我相當肯定當代藝術在質疑線性思考和開拓感覺系統上的努力,然創作者必須自我要求做到符徵和符旨互相辯證的準確度,並非虛招打混不知所云,還自命清高。其實,當我們將時間的軸線拉長時會發現,所謂大眾或通俗藝術,會因為時移境往失去當下性而變成「小眾」才能欣賞的藝術品(例如傳統戲曲或希臘悲劇);相反地當下顯得「小眾」的藝術也可能慢慢獲得「大眾」的理解而認同(例如印象派和現代主義的經典作品)——只是,當下就需要觀眾的表演藝術恐怕缺乏漂流在時間之河等待被發掘的優勢吧。
註釋
1、 見專訪報導〈生活被父母被社會價值觀打劫,難道大家都麻木了?-專訪《你好,打劫》導演饒曉志〉:http://blog.accupass.com/hello-rob-you.html
2、 同註1
3、 〈沒有匱乏的社會〉http://non-mainstream-research.blogspot.tw/p/blog-page_18.html
《你好,打劫!》
演出|2015兩岸小劇場藝術節(哲騰文化)
時間|2015/05/22 14:30
地點|高雄市圖書館總館小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