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火慢燉,總會熬出一鍋音樂劇《美味型男》
9月
09
2014
美味型男(耀演劇團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605次瀏覽
白斐嵐(專案評論人)

很久沒有在台灣看到一齣音樂「劇」了。

「要談音樂劇之前,得先像齣戲才行。」這是劇評人吳政翰在〈返不回熱蘭遮,尋不著百老匯〉(《重返熱蘭遮》劇評)中所提出的精闢結論。儘管刺耳,卻是真實無比。也許在有些人眼中,音樂劇沒有一般戲劇嚴肅,也許音樂劇被認為多了那麼一點點討好觀眾的成分,但一旦回歸「在劇場說故事」的動機與本質,音樂劇與其他戲劇並沒有太大不同。要成就一齣音樂劇,當然不是為歌而歌,為戲而戲,甚至編派生硬將就的劇情,只為了串連現成(但與戲無關)歌曲。於是,很難得的,《美味型男》在上菜開桌前,就先讓我們看見了他「有話要說」的故事。

音樂劇獨角戲並不常見,也許是因為一聲部的歌唱阻斷了和聲的可能性,單一角色也侷限了音樂上的豐富性。不過,《美味型男》卻藉著「母親亡魂附身」的主題,由編導演梁允睿一人分飾兩角,至少解決了第二個問題。全劇由結合影像的新聞狗仔歌曲〈Paparazzi〉作為開場,預錄音樂加上現場演唱、新聞受訪者的角色扮演,撐起了獨角戲演員恐難以單聲部達成的「opening number(開場曲)」氣勢。從影片的新聞畫面中,也為觀眾快速建立了前情提要。對於「所有事情總是進展很快」的音樂劇來說,不啻為一巧妙且有效的安排(只是影像聲音過大,蓋住了人聲,讓許多台詞並無法清楚地被聽見,是此段美中不足之處,更因為是一開場,不禁讓人擔心是否接下來整齣戲都需要靠字幕才能了解台詞劇情)。兒子是西餐名廚美味型男,媽媽是中餐名廚白米廚娘,兒子被狗仔揭發的秘密,母親看似離奇的死因──劇情就自此展開。

在母親與兒子、西餐與中餐之間,存在著某種衝突對立、卻又有你有我的微妙平衡。即使在劇情與人物關係上,是充滿緊張感的水火不容,卻藉由一人分飾兩角、以及舞台上的視覺符號,點出另一種難以切割的交融。在型男主廚明亮潔淨、幾何極簡式的居家空間中,竟點綴了些帶有生命氣息、時間痕跡的元素,如投影幕上方的磚牆、帶有些許斑駁質感的投影色塊、桌上的老式收音機、貨運箱挪用的客廳茶几(相較之下,那款黑沙發成了舞台上最格格不入又無個性的存在)。藉由這些物件,加入了關於「家」、「情感」、「故事」、「歲月」、「回憶」的溫度。台上與完整投影幕並置的切割方框,也在視覺上帶來某種介於平衡與衝突之間的錯落感,讓型男主廚的私密空間(無論是居家或是廚房)更顯別緻。

不過,既然稱之為音樂劇,音樂絕對是推進戲劇情節最必要的敘事元素。正如前段所述,演員一人分飾兩角,在男女/老少之間的性別與世代差異中,豐富了不少音樂上的可能性。在母親鬼魂現身/附身時,以念經般之音調節奏唱誦母親書中的食譜步驟,是相當巧妙的設計。偶爾,現場樂手所演奏的「配樂」,也被賦予「主導權」,介入並掌握場上之氛圍,例如母子倆在節目中邊做菜邊吵架、賭氣的段落,就經由樂團如秒針滴答聲的固定節奏拍型,轉換了母子間一再重複的空白尷尬,為演員的情緒變化提供了合理的動機。

相較於母親角色之討喜、男扮女的特殊聲線變化、或是與影像聲音共同堆疊的層次感,幾首由型男主廚擔綱的歌曲,卻並未在音樂上塑造清楚的角色個性(而這部份其實也未在劇情上明確處理)。導致身為觀眾的我們,只能看見他的憤怒、他的不滿、他的自信、他展現在攝影機/觀眾席前的那一面,而無法更深入地進入他的內心層面,以及與母親一切問題的根源。流於表面的角色刻劃,同樣也存在於歌曲詮釋中。表演者運用了大量流行樂風格的唱腔,雖然讓歌曲「聽」起來更戲劇性、更豐富、也更好聽,卻比不上母親幾首台語歌曲的婉約動人(當然台語本身蘊含的音樂性也是原因之一),甚至更犧牲了咬字的清晰,落入了明明是演唱中文卻還要觀看字幕的窘境。

在以寫實為基底的劇情編排中,「音樂」究竟該以何種姿態進場,該如何讓角色順理成章的歌唱,是對於所有音樂劇來說,儘管棘手卻不得不處理的問題。《美味型男》正是藉著劇中「怪力亂神」的超現實元素,讓多首歌曲皆遊走在寫實與幻想之邊緣,以回憶、情感抒發、內在想像等形式滑入情節中,接替敘事之任務。唯一例外是母子在美食現場節目後半段突如其來的激烈爭執,竟安插了一首完完全全寫實路線、就像生活對話般、無任何曖昧空間的母子「對唱」。歌曲本身的確充滿戲劇張力,更是劇中難得可由兩個角色同時詮釋的歌曲,但這樣的安排,對於已熟悉「劇中音樂總是存在於某個魔幻時空」的觀眾來說,則成了相當突兀的處理。

至於劇中的白蘿蔔,則是最令我困惑之劇情。故事以「小紅蘿蔔頭」這個型男主廚可愛的兒時綽號拉近了母子之間的距離,既是母愛的親暱,也是型男主廚不願再回首的過去。從一堆白蘿蔔中長出的紅蘿蔔,雖然和其他蘿蔔都不一樣,卻在廚師媽媽的巧手與愛心下,成為最特別的一道料理,更讓白蘿蔔哥哥因此吃味不已。廚師媽媽、紅蘿蔔、白蘿蔔,正是型男主廚、媽媽、與哥哥三人關係的暗喻。在諸多線索的鋪陳下,單純的母子失和被導向複雜之三角關係:巡迴全世界,忙於自身料理事業,而疏於照顧兩個兒子的媽媽;追隨母親中餐料理志業,卻因為不像弟弟一樣特別而得不到媽媽關心,最後在火災中喪命的哥哥;以及一心想要比哥哥最優秀,最後卻只能把哥哥意外死亡全歸罪於媽媽,從此以後封閉自己,連性向都不願意和媽媽透露的弟弟。對我來說,最後跳入鍋中成了「烤白蘿蔔」的哥哥,是全劇最動人的故事,更把劇情拉到另一層次,跳脫了常見(甚至氾濫)的單一式母子衝突。但在給了我們這麼多期望後,白蘿蔔卻又瞬間被遺忘。母親對於意外喪子的「自責」尚未被解決,卻以救贖者的姿態出場,幫助小兒子出櫃,與小兒子言歸於好(事實上,母子間似乎從未真正有過什麼衝突事件,唯一關鍵正是被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的哥哥之死)。聽著媽媽輕描淡寫,彷彿是交代劇情般地說了一句「我現在和你白蘿蔔哥哥很快樂地在天上做菜」,然後再看著台上那道紅蘿蔔料理,白蘿蔔始終缺席,從來不在母親的菜單裡,令人格外覺得諷刺無比。

也許最後為白蘿蔔的不平之鳴顯得入戲太深,但至少也證明了《美味型男》有戲可入。首演於去年藝穗節,經過多次重演巡演後,於今年藝穗節以更精緻之面貌再現,更已具備定目劇之潛力,讓人想到不少百老匯音樂劇正是在試演後,經過多次修改,成為藝術性、娛樂性、票房兼具的作品。儘管台灣音樂劇場與百老匯有著完全不同的土壤,未來若能看著《美味型男》越來越成熟,甚至讓作品脫離創作者、角色的允睿脫離演員的允睿,走出一條型男自己的路,也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

《美味型男》

演出|耀演劇團
時間|2014/09/06 14:30
地點|台北市松山文創園區 LAB創意實驗室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一盤芹菜炒花枝就這樣一排又一排地傳下去,在劇場吃東西再也不是禁忌,而是一種溫暖的體驗。我想劇場作為一個讓故事與人相遇的空間,真實的交流或許是這場演出最獨一無二的地方。(陳怡君)
9月
02
2015
音樂為這場戲創造許多感動,聽到窗外雨聲聯想到兄長的死亡,進而引導出兄長遭火舌吞噬的悲劇,完全是八點檔的劇情設計但是在梁允睿充滿感情的歌聲中這一切都成立了。(連修偉)
11月
20
2013
小狐狸這一段從原鄉到陌生地的遷移歷程,彷若當代高移動率、移工人口與北漂的狀態,使得《還沒有名字的故事》不只是一齣成長童話,更像一面折射現實的萬花筒。
7月
10
2025
與其說《你說的我不相信》談論被掩藏的歷史,更像是因歷史而觸發的記憶,藉由演員一再重複扮演,呈現「開槍那瞬間」的角色演繹與心境模擬。
7月
09
2025
在這裡,是印度需要《三個傻瓜》,得以進入全球的標準化秩序之中,無論是寄望在劇中更為呈現「印度」的故事,或是打造模糊的「亞洲」,更或是希望更全面地在地化改編以致於可以看到「臺灣」
7月
08
2025
這個提問,既讓華英真正地踏上了娜拉的離家之路,重新組織了讓妍青得以登台的新家庭;卻也讓這部作品從自歷史與性別結合起來的雙重議題中,找到快速又簡便的脫身之道
7月
03
2025
在多語交織的日常音景中,理應有著不同語言各自獨特的抑揚頓挫、節奏起伏,呈現豐富而繁雜的聲音想像;可惜高度仰賴聲音敘事的《乘著未知漂流去》,最終也如其語言策略般趨向穩定單一,陷入固定頻率的迴圈。
7月
03
2025
這齣戲,潛在著對戰爭的譴責,因為潛在,所以深刻地內化了戰爭難民的人道關切;然則,進一步呢?如何探究戰爭何以發生?並從民眾的觀點出發,追問戰爭難民流離失所以後,將何去何從?
7月
01
2025
果陀劇場《三個傻瓜》改編自2009年印度寶萊塢經典《三個傻瓜》(3 Idiots),不僅具歷史意義,也面臨極高的轉譯門檻。如何在忠於原著精神的基礎上,透過文化在地化的重組,讓這部挑戰傳統教育體制故事與臺灣當代觀眾產生情感連結,無疑是一大挑戰。
7月
01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