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多年以前,有「活周仁」之稱的秦腔名角李小鋒,到台灣演出《周仁回府》,座中的李佩穎,看得眼熱鼻酸。去年,她奔赴西安短期充電,體驗孕育於「八百里秦川黃土飛揚」的秦腔,向李師習得〈悔路〉一折,返台後在故鄉人面前「吼」秦腔,感覺到身上的歌仔戲細胞,躍躍欲試——不待下回分解,二○一一年歲末,臺灣春風歌劇團劍及履及地推出了全本《周仁獻嫂》。
這一齣築夢踏實的戲,與其說,是緣起於那古老而悽厲的聲腔,不如說是周仁所面臨「不獻嫂,兄即死,既獻嫂,無以為人」的絕境,太過揪心驚魂,挑動了春風眾人的戲癮,非得自己扮上,把這個故事移植到山水青綠的台灣,重生於陰柔和媚的歌仔戲身上。《周仁獻嫂》立基於秦腔本子,不太為難地,就保有傳統戲的節奏和韻致:善惡黑白分明,人物配置精要,情節循著套路,不枝不蔓,觀眾「看頭就知尾」,演出者也容易一以貫之地揣摩角色。
然而像《周》這樣,沒有虛華矯飾的大場面,扎實的戲肉全寫在演員一身,得靠大篇幅的唱念做白托出,對並不以演戲為業的春風成員而言,實在吃重。尤其是帶頭追夢的當家小生李佩穎,既演周仁,自然挑起被錘鍊成獨角戲經典的〈悔路〉,其難度之高、挑戰之大,不言而喻。幸有精通傳統戲美學的前輩演員曹復永擔任導演,場面調度得清靈流暢(特別是上半場),在沒有太多身外物(布景、道具)的前提下,以水袖編派身段,樸實而言之有物;陳欣翰設計的音樂,也可見不離戲譜、因人編腔的功力。故綜合觀之,《周》難掩業餘的身手,但癡心可感,稱得上個個沈穩,沒有人明顯失分。
以俊美扮相「忍辱負重」的李佩穎,創造了歌仔戲版的周仁,無疑是全劇也是全場的焦點,雖有幾處「氣口」,勁頭或轉折不足,但瑕不掩瑜;與李對手戲甚多的邱妤萱(飾李蘭英)、劉映秀(飾杜文學),也有令人動容的表現。唯一科班出身的王婕菱,應邀擔綱反派的嚴年,專攻粗角的她,雖仍在學,卻已是一出台就搏掌聲的準演員,她為公報私仇的小人拿捏出可恨又可笑的嘴臉,使得相對沈重的《周仁獻嫂》,也洩露幾許「再苦也要讓人笑出聲」的戲曲本色。
傳統戲的吉光片羽,固然可以與現代人零距離,但一旦發展為全本戲的格式,以置入目前劇場戲曲的觀演常態,戲劇張力和整體得分就未必能等同折子段落。《周仁獻嫂》的難處,正在於此。上半場從〈抄家〉到〈刺嚴〉,情思飽滿,表演光彩奪目,觀眾入戲正深,突然殺出個中場休息,一時不敢想像下半場能怎麼辦?果然,恰如《牡丹亭》杜麗娘回陽後,只剩收拾人倫殘局,再由皇帝頒旨赦罪,彷彿天道好還。這樣的餘緒,各自抒情表述足矣,再無情節高潮可觀,從新編戲審視之,後繼無力的架構是個缺憾
再從思想面來看。秦腔版的杜文學在抄家被捕前,將妻子託給義弟周仁,遂有嚴年威脅利誘獻嫂得官的後事。此一情節,聯結的是「搜孤救孤,一命換一命」的套路;《周仁獻嫂》最大的改動,便在杜妻懷了身孕,周仁的捨妻毀己,因此多了保住杜府宗基的理由,一命救兩命,看起來似乎划算一點——這種思維邏輯,放上西式的「正義」秤桿,仍搖晃不止。
不過,劇本對正當性錙銖必較的用心值得肯定,況且,熟戲中加入新細節,經過發酵,有益於整舊如新。只是,創意須有思想護持到底,當代台灣戲曲至可貴處,還在「不為皇帝唱讚歌,要為蒼生說人話」(柏楊語),若善加提煉,《周仁獻嫂》不難迴避傳統戲的時代局限。然而,乍知抄家惡耗,杜妻第一時間勸丈夫「生死由命莫再悲憤,君要臣死怎敢不遵」;歷經家破人亡,杜府是在「天子英明宣聖命,忠良沉冤終洗清」唱曲中獲得平反。而後眾人一再以「節義萬古傳」的極致之詞,讚頌李蘭英之死,杜文學又請周仁笑納兒子為義子,先前的大義之舉,竟被舊社會的千萬重關係所收買,這點點滴滴,不免讓《周》落入傳統的圈套,令人有為德不卒之感。
《周仁獻嫂》
演出|臺灣春風歌劇團
時間|2011/12/11 14:00
地點|台北市大稻埕戲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