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頂樓加蓋那個令身體為之輕顫的《屋女》
1月
19
2016
屋女(楊人霖 攝,進場維修工作室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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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倩(台南藝術大學藝術創作理論研究所博士生)

劇場不存在於任何東西之中,但它使用所有形式的語言:動作、聲音、話語、火、喊叫。它正是存在於心靈需要言語來表達之處。【1】

──安東尼.亞陶《劇場及其複象》

開頭有點難以下筆,回想觀看時所感受的反應:「雞皮疙瘩」。《屋女》對我來說是怪異且新鮮的,雖然是關於一個女人搬回已故母親住屋的故事【2】,我讀到更多的是,「單人表演」形式的屋女(葉佩玲飾演)如何對過去的居家空間展開一連串的感應、懷念、排斥、推擠、陷落與自我和解。編導特別著重人與物的關係、置換一個不熟悉的劇場空間為熟悉的日常生活空間,又再次陌生化熟悉空間,介於既私密卻又敞開的頂樓加蓋,有著相當曖昧的含混性,就此置入所有疏離的可能:格格不入的空間、異常的戀物癖、親情的疏離與自我情感的壓抑;也可以說反應了當代人一方面想固著某處但無處所依的內在狀態:亂紛飛資訊下的「失語」、擺脫不掉數位時代下的自我「沈溺」、無處可銷聲匿跡的「隱藏」。

道具不多,一張板凳、一撕去包裝的瓶裝水、薄床墊,床的上頭是用繩索繫上的曬衣空間。一個空洞的木櫃,上頭一個烤箱,再往上看是一盞吊燈,對面是一套單人浴缸,蓮蓬頭尷尬的掛在和這棟建築物隔壁相連的別人家的鐵花窗上。四片黑色布幕把陽台外面兩側的露出的光阻隔起來,那天夜晚的風一直吹往屋內—黑幕不斷飄蕩,這個空間更趨向什麼都沒有。

除了文宣上的提示作為線索,觀眾如白紙般一無所知,只能透過時間在紙上塗抹對於空間的強烈感受。屋女沒有說任何話,她用雙腳刻意摩擦粗糙的水泥地板,緩慢且乾燥的觸擦聲持續不斷、忽然撞擊地板所引起如纖維般的觸痛覺、踏著扁平塑膠沐浴瓶翩翩起舞的異質噪聲、什麼都不做的躺著抽煙,好讓煙味瀰漫整個空間、亦或是將身體捲曲到床墊之下,沒有形體的在地上蠕動。觀眾只能透過她的身體與情緒起伏擺盪,近乎純粹的身體表演,頂樓空間使觀眾掉入了身體的某個內部,窺看原本隱而不可見的內在運作,重新喚起觀眾的身體與外在空間的敏銳感受,整合成一種只屬於自己的某個內在時刻。

一個夜晚的沉默,隔壁傳來的卡啦OK聲、樓下阿姨的講話聲、水不停在滴落、發電機或是不知名的馬達聲持續運作、摩托車呼嘯而過,填補了孤獨的意象,串連成不斷溢出故事的演出。屋女在「空間」中迸發的狂亂與寂靜—不發一語,使「空間」開始成為主角,空間蛻變成人的「缺席」,缺席的所有人、缺席的母親,屋女也緩慢地被空間吞噬。這個沒有言語的肢體劇作,在我看來,更像是要展現一個從來不是文字或是話語所能傳達的—非常內在的孤獨時刻,寂靜且纖細,那毫無存在的,感受不到重量存在於空間的身體。

《屋女》最凝結觀眾情緒的一刻,是屋女想要洗澡,但是怎麼奮力轉水龍頭就是沒有水…,「突然」對面牆壁上頭開始淅淅瀝瀝地滲出水,片刻後顯形出整片濕透的牆,水開始蔓延到屋女的浴缸外,如同電影《反撥》【3】(Repulsion, 1965)女主角眼中「突然」裂開的牆壁,或是《橡皮頭》【4】(Eraserhead, 1977)在男主角房間的暖氣爐裡「突然」開口唱歌的女人。這些現實中不可能出現的場景觸發強烈的身體感。觀眾「突然」聞到了冬天寒冷的氣味。屋女褪去衣服後,也聞到了沒有水的浴缸裡塗抹沐浴乳的溫和香味,在日常生活中再平凡不過的洗澡,瞬間成了最超現實的劇場意象。

「特定場域演出」(site-specific performance)成為觀看《屋女》的難忘經驗,在民宅加蓋的頂樓空間,約七排木質長板凳的觀眾席,空間狹小,每個人都和身旁觀眾極為親密地靠近。演出結束後離開的路上,說不上非常冷的冬天,腦海盤旋想著剛剛在室內下起雨,意象冷冽且令身體為之輕顫的《屋女》。借用安東尼.亞陶(Antonin Artaud)所談劇場如同瘟疫般從靜止的潛伏到突然爆發的一小段落:「起到的作用就像突來的靜默、音樂中的停頓、血液的滯流、液體的呼喚,在我們突然甦醒的頭腦中出現發燒的影像。」【5】或許《屋女》還沒有到亞陶的殘酷劇場的深層力道,但它的確召喚了一種劇場中關於觸覺、痛覺與嗅覺的重新經驗。

註釋

1、(法)安東尼.亞陶(Antonin Artaud),劉俐譯,《劇場及其複象》,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0,p9。

2、年輕的編導蔡欣穎從自己高中到大學不斷搬家與對於房間的記憶所創作出的《屋女》。

3、羅曼.波蘭斯基(Roman Polanski)電影《反撥》(Repulsion, 1965)。

4、大衛.林區(David Lynch)電影《橡皮頭》(Eraserhead, 1977)。

5、同註1,p26

《屋女》

演出|進場維修工作室
時間|2015/12/27 19:30
地點|么八二空間(182artspace)三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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