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盡繁華的詩文山林,銘刻肉身的集體記憶《關於島嶼》
12月
12
2017
關於島嶼(雲門舞集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798次瀏覽
陳祈知(風靈雩舞踏團藝術總監)

〈國策〉嚴忠政

信如尾生

我站在八掌溪的洪流中等你

等你換算二千五百公尺以下是誰的責任

岸邊總有一個臉頰能傳真出去

迅速如我腳下的流程

期而不來

下視丘最後一株仙人掌已被眾神醃漬

鼻淚腺繫不住沖刷中的夜幕

你看到的不是攔砂壩

是我驚濤裂岸的胸腔

抱樑柱而死

我們抱緊彼此的脊柱與乳名

我們搏聚命中的四柱與八字

不相信自己會在絕望前

流失

雲門舞集編舞家林懷民眾所期待的舞作《關於島嶼》,在2014年318太陽花學運之後三年,台灣政黨再度輪替之後一年,於國家戲劇院首演,不啻為一個恰當的時間點。舞作摘引二十首台灣作家撰述的詩文為本,間以蔣勳的口白,是以,拙文起始,謹以擅寫時論詩的嚴忠政詩作〈國策〉回應《關於島嶼》,此詩述及2000年七月二十二日發生於台灣嘉義縣的「八掌溪事件」,因八掌溪吳鳳橋段第五河川局派人在河床施工進行河床固體工程,工人因溪水突然暴漲而受困於水中,其中四人因為收拾東西走避不及,站在溪中沙洲上,緊緊抱在一起等待救援;經過兩個小時,由於各就難單位溝通不良,搜救部隊爭執八掌溪隸屬那個縣市的轄區,雖有熱心鄉民張永成下水試圖救援,此四名工人仍在媒體全國及時轉播及家屬眼前被溪水沖走;罹難者之中,包括年齡高達70歲的泥水工人林中和。六天之後,2000年七月二十八日,嚴忠政在《台灣日報副刊》發表這首詩,當時我在報端讀到此詩,深受感動,潸然淚下;此詩現在收錄於2004年綠可出版,嚴忠政詩集《黑鍵拍案》中。

舞台與背幕都是純淨無瑕的白,整個空無,沒有任何道具或舞台裝置。開場後,舞者逐一現身,蔣勳以字正腔圓,雖無抑揚頓挫,卻十分煽情的口白唸出連橫〈台灣通史序〉中的文辭:「婆娑之洋,美麗之島。」並將詩文以黑色、線條剛直的印刷體,投影在背幕上,緩緩飄移。群舞之中,個子嬌小,身著墨綠色上衣,暗粉紅色寬擺長褲,擁有四分之一泰雅族血統的舞者陳慕涵動作較為殊異,似在尋找什麼難以企及之物。接著,蔣勳的口白唸著林煥彰的詩〈我的島嶼〉,形容台灣的形狀是片葉子,是一隻大鯨魚,是一條蕃薯。蔣勳又低吟陳黎〈南華書——代A君寫給B女士〉:「盛產地震、海嘯、謊言、暴力,然而卻四季如春,國泰民安。」影像停駐在這幾句文辭,畫面定住不動,相對於「四季如春,國泰民安」,舞者卻開始一段噪動不安的群舞,奔馳跳躍。周章佞等三位舞者,被其他手牽著手緩步而行的舞者圍囿在圓圈裡,一起跳了一小段舞。隨後,舞者黃媺雅穿著白色連身洋裝,優雅從容地現身舞台,再與舞者周辰燁共舞。

舞作持續進行,文字影像逐漸變化,映照在背幕畫面上的,是許許多多台灣河流、溪川的名字,其中「八掌溪」三個字,在畫面中間停駐,其他的文字像流水般,在畫面下端浮動飄湧,字裡行間,七對舞者跳著雙人舞。接著,在黑幕裡,一個反白的巨大字體,在畫面中旋轉,宛若舞蹈,待其定住,原來是個「美」字。「美」字退場,另外一個字,從舞台面慢慢攀上背幕,是「麗」,舞者蔡銘元出場,靜立在「麗」字中間,其他舞者再加入舞蹈。舞作中,也有不少走路的動作;人類從靈長類哺乳動物進化為人,第一個摸索出來的肢體動作,就是直立走路;雲門舞集的舞者個個舞藝超凡,底蘊深厚,然則,走路最難,難甚於狂舞。

在無數的文字堆疊之後,影像迅速縮減、擠壓,直至只形成一道細縫般的光柱,從背幕延伸到舞台面,舞者柯宛均站在光柱旁,全身顫抖,不禁使我想起林懷民極好的上盛之作《家族合唱》中,舞者李靜君伸出一條手臂,在微弱的燈光下,顫動的手,手臂沒有面貌,沒有聲音,卻訴說了千言萬語,令人怵目驚心。舞者再度圍成面向觀眾的半圓,幾對舞者依序跳著雙人舞;天圓地方,日本相撲選手角力時圍成一個圓,羅馬競技場是圓形的,希臘露天劇場是圓形的,英國倫敦莎士比亞環球劇場也是圓形的;而外圈舞者圍成圓形,觀看置身中間的舞者,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尼金斯基原創,在全球舞蹈史上一再被演繹、被解構、被詮釋的《春之祭》,舞蹈的起源,原本就是祭儀,為祈雨舞於雩台,為豐收慶於田間。

頃刻,數不清的文字迴轉、如山崩地裂、如亂石崩雲,舞者群起奔逃,據悉,舞者們排練時,稱這段舞為「九二一大地震」。舞者退成雲門舞集慣用的三角形隊形,恰似《薪傳》裡的群舞,努力想要遺忘的,反而無法遺忘,永矢弗諼。海水拍打著沙岸,浪潮一波一波湧進,又一波一波退去,這時,影像呈現彩色的浪濤波光,這是這隻舞作的影像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出現彩色的畫面。許多文字隨波呈現在畫面裡,漂浮在海面上,卻都是斷裂的字,唯獨「永遠」二字是完整的,停駐一陣子,竟然,連「永遠」二字也斷裂了,和其他文字一起沈默地沈沒在海裡,藝術家藉此告訴觀眾,世上沒有任何事物會永遠存在,包括記憶,包括歷史,包括美麗,包括苦痛。一陣燥動群舞之後,舞者周辰燁站立不動,背對著觀眾,瞬間,他轉身,舞台回復開場時的一片純白,燈暗,舞作結束——寓示所有的成住壞空皆枉然,彷如《金剛經》所言:「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舞台表演正如一場夢,就算曾在夢中魂飛魄舞,也是徹徹底底結束,必須醒了。

蘇軾〈石蒼舒醉墨堂〉有云:「人生識字憂患始。」林懷民嘗言:「正如文字不能取代舞蹈,舞蹈也不該受到文字意義的牽制。我用了二十年的時間洗去腦中的文字,學會用動力、能量來說話。」雖說洗去腦中的文字,但是他卻遁入詩裡,試圖尋找救贖。

《關於島嶼》的文宣海報一反常態,不但不讓舞者露臉,反而還請舞者以倒栽蔥的姿勢,將頭和臉埋在地面,那是一種想要頓逃的心態,迴避無法解決的困境。林懷民編舞向來擅用各種舞台裝置和道具,但是他卻反其道而行,褪盡繁華,在空白的舞台上,僅以舞者、燈光、音樂、影像、口白為元素,使得這些元素置放在舞台上,無從偽裝。

桑布伊的歌聲有一種無欲則剛的特質,正因為如此,才能夠產生無比強大的力量,他唱起歌來,不慍不火,既不激情,也不悲情,維持一種剛剛好的溫度。桑布伊巧妙地運用喉音、轉音,讓聲音凝聚在胸腔,發出渾厚紮實的嗓音,璀璨遼闊,穿透山林,穿透曠野,穿透靈魂。生得一張娃娃臉的周東彥,和他擔任總監的「狠主流多媒體」累積豐厚的劇場影像設計經驗,讓堅硬的繁體字印刷體也跟著跳起舞來,舞姿柔軟,迴旋、流動、墜落,幻化為星子,消失在夜空中。究竟是人觀看著文字?還是文字凝視著人?每一件服裝都是舞者內在的延伸,都蘊藏著屬於這支舞作的秘密與故事,年僅30歲的詹朴,除了讓第二段舞,黃媺雅穿上白色洋裝之外,他將台灣天空、草地、海洋、泥土、宮廟、燈火的色澤融入舞者的服裝,這樣的思考邏輯過於單一。而幾位舞者,諸如王立翔的外套隨風飄揚,讓他宛如飛翔,周章佞的披肩讓她飄逸浪漫,產生視覺美感,卻侷限了舞者某些動作。雲門有不少舞作,舞者的服裝除了顏色相異,造型樣式的變化不大,是為了去個別化、去中心化,然而《關於島嶼》舞者身著的服裝,卻鮮少相同,彷彿訴說每位舞者不同的身世,身世的背後又蘊含著每個家族的故事。

就動作技巧而言,《關於島嶼》仍運用大量的Cloud Gate Technique。1998年《水月》首演,我在觀眾席上坐立不安,因為舞者的嫻靜定雅都是裝出來的,看不到氣,看不到流,看不到能量的轉換。但是,隨著一次又一次的修改,加上林懷民要舞者練太極導引,寫書法,讓身體諸多肌肉和關節產生扭轉,使筆勢化為身體運行的節奏,逐漸地,林懷民才遠離Martha Graham Technique,藉《行草》、《松煙》、《狂草》、《屋漏痕》等舞作,發展出原創、獨到、享譽國際的Cloud Gate Technique。整體而言,《關於島嶼》是一支成熟、不喧囂、不浮誇的舞作。

早在半年前,我在淡水雲門劇場看到《關於島嶼》的宣傳,就相當期待,因為,自從《薪傳》、《夢土》、《我的鄉愁我的歌》、《悲歌交響曲》、《家族合唱》,乃至《山路——陳映真‧風景》,甚至2014年的《微塵》,林懷民已經許久未發表以舞蹈和台灣社會產生撞擊,引發對話的舞作了,這個脈絡的舞作是瞭解林懷民、瞭解雲門舞集的重要線索,藉由這些舞作,可以讀出林懷民國族認同轉變的過程。《微塵》是表現主義舞蹈,表現主義藝術多半產生於戰亂、社會動蕩不安的時代;1989年,林懷民以非常成功且勇敢的手法,編創了羅曼菲的迴旋獨舞《輓歌》,但是,2014年,礙於某些現實因素,林懷民只能藉由《微塵》,委婉地表態。

林懷民大可以不必再追問鄉關何處,大可以棄絕國族認同的糾結,忘卻後殖民、後移民理論了,因為早在《家族合唱》中,林懷民已經藉由返中國探親的長者與隨行女兒的對白言明了——長者:「我們回家吧!」女兒:「家在哪裡?」長者:「家在屏東啊!」1978年十二月十六日,林懷民發表《薪傳》,當時他宣稱這支舞是映照中美斷交之作,然而,2017年十一月三十日,林懷民答客問,《關於島嶼》演後座談,坐在國家戲劇院的舞台上,他已經說那是台美斷交了。不必追問並不代表不能追問,倘若沒有持續對台灣的主體性提出辯證式的反思與叩問,他就不再是懷國憂民的林懷民了。

中國當代舞團「陶身體劇場」的編舞家陶冶讓舞者躺著跳舞,去年年底因車禍受傷的林懷民為了《關於島嶼》躺著編舞。1611年,莎士比亞藉其最後一部劇作《暴風雨》主人翁波布羅之口向觀眾道別,表示他即將離開舞台,希望觀眾還他自由;2017年十一月二十二日,中央社公告林懷民即將於2018年年底退休,續任雲門文化藝術基金會董事,2019年元月由鄭宗龍接任雲門舞集藝術總監;消息一發佈,馬上被眾人在臉書上遍傳、分享,對此,我感到不捨,卻也欣喜。我們早已讀過林懷民以筆寫的小說和散文,以舞者的身體寫的詩歌,微小而弩鈍的我,私心企盼,有朝一日,可以讀到林懷民以筆、以文字書寫的詩。

《關於島嶼》

演出|雲門舞集
時間|2017/11/30 19:45
地點|國家戲劇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原本投在大布幕上的「永遠」這二字也瞬間被拆解,好似說著沒有什麼是如同永遠二字的存在著,記憶會消退、回憶會遺忘、美麗會流逝、傷口會癒合、痛苦會淡忘。(廖欣儀)
1月
02
2018
利用觀者的錯視,使觀者看起來為因文字重擊舞者,使舞者倒地。彷彿述說關於921大地震的故事、告解著珍惜臺灣這塊土地的重要,也如同闡述文字所能帶來的力量。(李孟婷)
12月
29
2017
林懷民給出一種齊柏林式的俯瞰之眼,並非衛星地圖那樣冷眼旁觀,他帶著批判和柔情,慍怒與感懷,觸及眼目的都是經驗和情感,看著看著就會發現,島民對待自然的方式和對待彼此並無異同。(王昱程)
12月
28
2017
從臺灣輿圖到生活日常場域再到鄰近雲門劇場的淡水河與台灣海峽等,這似乎是編舞者自身對台灣的巡禮與凝視,這種以他者書寫之轉品隱喻,實際上是用一種假借敘事來紀錄了林懷民自身對台灣深厚又難以割捨的複雜情感。(石志如)
12月
28
2017
這座島嶼崇山峻嶺,但這個舞台成了平原,各家解讀都具有價值而不計高低,都在平原上留下軌跡,型塑島嶼的種種。因而,這個島嶼,沒有誰說了算。(余祐瑋)
12月
28
2017
被地平線切割成「丽」和「鹿」,正坐在背景與舞台之上的「麗」,在帶給觀者無限溫暖後又化身為地震中不斷砸落的巨石,極大地加強了舞作的戲劇張力。(游芷玥)
12月
27
2017
《關於島嶼》或許可以被視為雲門舞集林懷民編舞作品的回顧暗示與結論,這支作品展現出漂浮的能指與所指之間斷裂的關係,或許也暗示著文字魔鬼般善美表象下所包裝的謊言,讓人看見看破文字表象之外的狡猾慧黠。(張懿文)
12月
19
2017
相似於德國舞蹈家魯道夫.拉邦(Rudolph von Laban)的動作分析論;克朗淳自箜舞圖畫彙整而出的六大元素,囊括了動力流(Flow)、空間(Space)等動力質地,同時也獨立出更精細的身體外在同步與內在過渡之三度空間系統。他運用這樣的邏輯來發展身體表現,同時牆上投影浮現出猶如主機監控軟體的頁面,時刻紀錄著克朗淳的動作速度、音樂振幅與一系列的控制端數據面板。這些面板並不具有回應過去、未來的功能性,彼時的時空已隨著克朗淳逐步放大自身的身體演出,將觀者從古老的傳說漸漸擺渡到當下的恆河上頭。
3月
18
2024
Cheken的祕魯山丘、農夫、巨洞、黑馬、煙霧、水與女兒,這套能指的編撰,原本是波瓦對戲劇的構想,但我們何不把它切換成編舞家基根-多藍視角下的Mám(愛爾蘭語)——意指隘口(mountain pass),也有十字路口的意象,是死絕、逃生或步入險境的未知與詭秘之境,還有牛軛、枷鎖等意,引申為踏上肩負重責的道路。再次回到《界》的開場,那是在煙霧中化身為公羊的普卡,驅魔儀式啟動,應是如此看待catharsis的煙薰,而不是概念已成經典、過於僵硬的左派現代版本。至於《界》的收場,儀式不枉費它給出的覺知素(percept),是收攏於它展開的恢弘氣象:起初,女孩身後逸出煙霧,逐漸籠罩全場,刺眼強光開始直射觀眾,台上的巨型風扇旋出強風,不僅吹散了瀰漫舞台的那團煙霧,且猶如颳起一陣形而上的歷史狂風,撲向我們,連人帶心被席捲、攜往不知所終的八荒九垓。
3月
12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