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牢籠中的存在《打南無_漫遊者》
12月
19
2017
打南無_漫遊者(索拉舞蹈空間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992次瀏覽
徐瑋瑩(特約評論人)

「我們面對的,不是花叢錦簇的夏日,而是冰凍冷酷的冬夜」。這是一百年前德國社會學家韋伯對未來人類社會的預言。大師預言果然成真,一世紀後體現在台灣的舞蹈作品《打南無_漫遊者》中。乍聽下,此舞題名令人摸不著頭緒,因其所用的字詞並非台灣常民生活熟悉的語詞。然而,題名背後所欲呈現之圖景卻是生活在當下的你我都不陌生的困境。以韋伯的話說,這個困境是:整個社會如一個巨大的「鐵牢籠」,而你我皆是龐大且深不可見的社會機器中的零件,因為人已然機械化了。

韋伯以「鐵牢籠」的比喻說明在理智化的算計與對神聖現象除魅的世界中,人日益理性精明、也愈單調無趣。生命的目的與價值被達成它的工具手段取代;信念與激情、憧憬與理想讓位給功利投機,不斷累積開發各種資源變成目的本身。你我日復一日的工作只是讓生命得以維持下去的手段,而生命最終的意義為何,早已被遺忘。《打南無—漫遊者》展演的意象猶如「鐵牢籠」般的世界想像。

根據節目單,「打南無」來自英文Dynamo,意指發電機。這台充滿油汙、發出單調喃喃聲音的發電機,沒有情緒、意志,卻能不斷重複單調的運作機制,製造巨大的能量。而我們正身處這樣的世界裡,為了使世界運轉,自身也成了運轉世界的機器的一部分,沒有生命目的地遊走在其中,共築表面上看似生生不息,實際上卻是懨懨無生命力的現代社會。《打南無—漫遊者》所顯露的是陰暗且詭異的色調,其中參雜變調的溫馨、滑稽的蒼涼。

開場時,舞台正中間聳立一個高於舞者的長方體,在昏暗的燈照下,猶如墓碑般刺入觀者的眼睛。這個開場呼應著劇終無法言說的漠然與巨大的靜默,那是舞者雙手打開成十字架的人形,嘴中塞滿石頭無法言語,卻安靜的朝觀眾逼近。猶如一個完全臣服、如遊魂般面無表情的身體,緩緩地走向自己的命運終點,沒有抗拒,因為心早已死去。變調的搖籃曲在耳際響起,藉此靈魂彷彿得以超越肉體而獲得救贖與重生。肉體的揚棄成為離開鐵牢籠、通往自由的唯一道路,這巨大的悲痛隱身於舞者靜默的身體中,成為觀者不得不接受的現實。而這正是觀完舞後,最沉重也是最難以接受的意象。難以接受是因為整齣舞中沒有抵抗,只有被動地、默默地接受外在環境的施壓,並將其內化為自己唯一的生存方式。舞作中人的肉體被馴化為生產工具之一部份,而精神則遊蕩於廣大卻陌生的世界中,尋覓不到安放之所。

舞台上的裝置(鷹架、鐵框、長板),從開場就設定了一個無法逃離的重工業化場景。舞者在其中有時如鬼魅般飄然浮現,四處找尋安身之所;有時如機械運轉的一部分,節奏化的舞動著;有時困在自己的私人世界中與陌生的自己對話;更有時以一種滑稽的戲謔方式,帶著荒誕嘲諷的色調揶揄現實社會中人際關係的虛假可笑。舞作中唯一壓低重心、得以自在舞動的角色,卻像一個極為貪婪、只圖肉體快感的大巫師。這個巫師可以操控世界,但是卻與她所操控的世界分離,也總是獨自一人地自得其樂。讓人不禁想問,在現實社會中是否真有一個大巫師存在?代表大巫師的個人或集團最終的目的為何?身為市井小民的我們是否都是巫師催眠下的共謀者?為何不見反抗?

《打南無_漫遊者》最成功之處就是展現一種生活在全控機制鐵牢籠中之人的生命情景與精神狀態,孤獨、漠然、恍惚、單調的色彩,與全然臣服與接受、沒有反抗的存在。此舞作揭穿以溫存、光明、小確幸掩飾現代人生存困境的糖衣,卻留給觀者看不見希望與救贖的盡頭,找不到生命可能的出路,甚至連負面情緒的宣洩都不可得。默然,是舞作帶給觀者最深沉的悲痛。

走出劇場,衛武營的天空即使不藍,群樹卻強韌的生長著。我試著從剛才沉重的觀舞情緒中啟動繼續存活於現實世界的動力,並試圖說服自己的存在並非如舞作中漠然的人物狀態,而是個有反思與能動的主體。我告訴自己「即使天堂不存在,深陷於塵世泥沼中的人類也不能放棄在思想中構築天堂的權利!」【1】。倘若舞作揭露現代人的處境,我們必須鼓起勇氣改變這樣的處境!

註釋

1、取自聯經公司出版的《馬克思主義:興起、發展與崩解》一書的內容簡介。http://www.linkingbooks.com.tw/lnb/book/Book.aspx?ID=161283

《打南無_漫遊者》

演出|索拉舞蹈空間
時間|2017/12/02 14:30
地點|高雄衛武營藝文中心籌備處281展演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在隘口,震懾行者的不僅為前方異域,亦可能為身後如絲線交織的緣分與關係。當女孩坐在面對觀眾的木椅上,舞者們相繼搬來椅子加入這奇異的家庭相片裡;當他們彼此打鬧、傳遞零食時,僅屬於緊密群體的結構與交流關係逐漸清晰。而樂團的存在被揭示,他們於藍色布幕前的身體及聲音一同成為作品本身,此世界亦產生變化。
3月
19
2024
相似於德國舞蹈家魯道夫.拉邦(Rudolph von Laban)的動作分析論;克朗淳自箜舞圖畫彙整而出的六大元素,囊括了動力流(Flow)、空間(Space)等動力質地,同時也獨立出更精細的身體外在同步與內在過渡之三度空間系統。他運用這樣的邏輯來發展身體表現,同時牆上投影浮現出猶如主機監控軟體的頁面,時刻紀錄著克朗淳的動作速度、音樂振幅與一系列的控制端數據面板。這些面板並不具有回應過去、未來的功能性,彼時的時空已隨著克朗淳逐步放大自身的身體演出,將觀者從古老的傳說漸漸擺渡到當下的恆河上頭。
3月
18
2024
Cheken的祕魯山丘、農夫、巨洞、黑馬、煙霧、水與女兒,這套能指的編撰,原本是波瓦對戲劇的構想,但我們何不把它切換成編舞家基根-多藍視角下的Mám(愛爾蘭語)——意指隘口(mountain pass),也有十字路口的意象,是死絕、逃生或步入險境的未知與詭秘之境,還有牛軛、枷鎖等意,引申為踏上肩負重責的道路。再次回到《界》的開場,那是在煙霧中化身為公羊的普卡,驅魔儀式啟動,應是如此看待catharsis的煙薰,而不是概念已成經典、過於僵硬的左派現代版本。至於《界》的收場,儀式不枉費它給出的覺知素(percept),是收攏於它展開的恢弘氣象:起初,女孩身後逸出煙霧,逐漸籠罩全場,刺眼強光開始直射觀眾,台上的巨型風扇旋出強風,不僅吹散了瀰漫舞台的那團煙霧,且猶如颳起一陣形而上的歷史狂風,撲向我們,連人帶心被席捲、攜往不知所終的八荒九垓。
3月
12
2024
我們可以看見「因為/所以/然後」,在亞倫.路西恩.奧文的劇本中,並沒有絕對穩固的邏輯性,不同人稱的交互運用,一如碧娜.鮑許(Pina Bausch)舞蹈劇場中擅長的「重複」與「拼貼」。這種技法固然有其力度,但熟悉感也油然而生。而舞者的身體表現也呈現出族繁不及備載的程式化語彙,如「Lip Sync」的誇飾肢體、「純肢體」的流動線條,以及「虛擬劇場」般將物件藉由身體呈現等方式,筆者也是將其視為一種多元現象。在這種多元現象下的產物有時不免容易產生疲勞,但有時也會反應出極其特殊的化學變化於舞者的表演狀態之中,就像臺灣舞者林士評被塗成像科特尤斯(Kurt Jooss)《綠桌》中死神扮相,且身著紅衣女裝的姿態時,其呈現出的一種自信與迷人,不僅沒有令人感到絲毫突兀的違和感,反倒有一種牽引般的魔力引人入勝。
3月
12
2024
在這個充滿誠實與虛假、愛與欺騙的世界當中,《一個說謊,一個說愛》藉由舞者的肢體語言與口白聲響加強表現層次與力道,將視聽體感相互交融。無論是語調的變化、情緒的轉換,以及呼吸的節奏,宛如勾勒出生命歷程中種種起伏與轉折,使觀眾更能深刻地體驗人生中的起承轉合。而音樂、燈光與節奏的巧妙結合,將作品的情感層層堆疊令人心馳神往,打造了一場充滿感官刺激的藝術饗宴,帶領觀眾進入一段探索人類情感和關係的旅程。
3月
12
2024
群體的概念使肢體嫁接在彼此的肢體之上,在這裡鄭宗龍並沒有明確地刻畫動機,而是透過一連串的現象來回應無無明盡的意識觀想。這樣難以捕捉、不可視的質感,以筆者個人的直觀感受來說,同時結合編舞者自身人格與背景來進行梳理,《毛》有大部分的創作核心依舊是向其兒時的童年回憶「童乩」靠攏。然而無定向的身體路徑、見山是山的現象敘說,在許多舞者空靈甚至理性的面部表情底下,似乎蘊生不出我們刻板印象中的艋舺喧囂,對應到的是來自Sigur Rós其精靈般的夢境殘響,以及直入火山流質與冰冷空氣的地理風貌:自然現象,這恐怕是理解《毛》更好的方式,同時也是編舞者如冰晶般構築舞蹈肢體的其中一種可能也說不定。
3月
12
2024
單人與雙人,彼此競逐、啃噬,耗盡力氣倒地,像信任遊戲般的無所顧忌地傾倒與反推,手腳彼此纏繞包覆,時而高低錯落,時而平行的位置,無聲地藉由一個又一個的動作,引領關注探討「關係」中的衝突、調和與平衡。觀眾在之間,尋找自身的觀看位置,往復上升和墜落,帶入不同的情緒狀態。呈現出我們,不只是在愛情上的渴望依賴,卻因為各種生命中的不確定性(順利接住、碰撞諸如此類的),會遲疑、疼痛、難過和快樂,於是選擇欲拒還迎的日常樣貌。
3月
12
2024
基根-多藍以自己的故鄉,位於愛爾蘭最西南邊尖端的丁格爾半島(Corca Dhuibhne),作為創作的發想,在這個山多而細長的半島,每一處蜿蜒路徑的盡頭都是一個未知的所在。回應著《界》當中,舞者們每一個用盡全力與無所顧忌的舞步,彷彿將內心的壓抑一次爆發,他們在舞台中穿梭,在彼此中摸索,想在與他人不遠不近的關係中找到自己的定位,但沒有一段關係是穩定的,他們只能用身體的極限表達情感,至少在這個當下,激昂的情緒是證明自身存在的證據。
3月
11
2024
雖然,在觀看的過程,偶爾會不時閃現暗黑舞蹈(舞踏)的影子。同樣從黑暗醜陋而生,同樣在思考生命與死亡,孤獨與自我。然而兩者不同的是,舞踏以反叛西方美學傳統出發,抵抗當時日本社會情境,使「用異質性的活力顚覆一個宿命的日常規律」【1】為核心,從而透過身體轉化出對生與死,對肉體解放的思考。因此舞踏手近乎全裸,身抹白粉,以蟹足、匍匐、扭曲動作為主是為突破傳統美學。
2月
19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