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被憶起的記憶,不被遺忘的遺忘《在遺忘之後》
5月
06
2019
在遺忘之後(臺中國家歌劇院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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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思菁(2019年度駐站評論人)

《在遺忘之後》全劇充滿詩意的動律,空間與時間的、肢體與音樂的節奏交織。即使是開頭的那僅有的一句語言,出口,重複,複述,後來再現時的迴音,也形成聲音穿過空間的動律。

設置於舞臺中央的正方形木色空間,是主角記憶展演的小小空間,道具與演員們在旁環繞與穿梭不息。以移動式衣架之開展與封閉形成前後空間,桌椅隨著穿越交錯的演員們,在快速流動的身影間一一擺放進來與拿出去。在不同的記憶片段中,桌椅被反覆重置成為回憶中的空間,可以是教室桌椅、窗台、酒吧長桌,或者一小方不知名空間……等。主角身上的包包或領帶等物品,也是由其他演員以流動經過的方式,幫他瞬間貼上去。因此,所有空間的移轉及其帶入的記憶片段,都是在由長長短短等片段所組成的動律中,正要開始進行或已經窒礙消逝。

記起的流暢感和遺忘的停滯感,在肢體與節奏結合的動律中,被觀眾沉浸感受。無論記憶片段多麼碎裂,記憶與記憶錯身而過的交織之間,卻總有順暢快速之感,有時甚至讓人覺得整體流動速度,快到使人想伸手去抓,卻已流逝,快到彷彿才浮現眼前,卻瞬間只剩掠影。讓人不禁感嘆,記憶的本質,其實就是遺忘。

時空畫面的轉換,完全仰賴肢體與音樂的動律編排。例如,主視覺海報呈現的騎腳踏車那一景記憶,彷彿日本節目「超級變變變」的演出,只有演員跟原地踩踏的腳踏車。全程以流暢的音樂,加上主角騎腳踏車的肢體動作、速度與表情,去彰顯經過的風景,路況,以及接下來與女同學和死黨的逗趣互動。形體默劇的表演形式與肢體默契的精準搭配,讓觀眾即使明明知曉他們就在台上原地,卻不自覺地已投注身心感受與想像力進去,彷彿一同經歷騎車的暢快歡愉之旅。

現場音樂編寫與演出,相當精準,加乘形塑出整體畫面與情緒轉折。以流暢的歡快青春的音樂為底,而在主角心境緊張時,就會轉成類似心跳聲的鼓聲;或,記憶開始困住卡住時,音樂也隨之扭曲變調。在此,聲音被運用來營造年代時間、地點、情緒、記憶流速。音樂聲響不僅被運用來促成畫面的流動,也象徵著時光的流逝,成為觀眾被引導進出主角混亂拼貼記憶的重要媒介與地圖。

衣服被用以做為連結記憶的重要象徵物品,特定衣服成為他與重要他人的回憶連結。例如,一件外套連結到學校考試情景;一條圍巾帶出慈愛的媽媽幫他蓋被;紅色洋裝帶出最愛的女同學/女朋友/妻子;一條領帶連結他的終身死黨與酒吧情景;黑長袍帶出他成為老師的終身職業。然而,衣服能連結記憶,也象徵著遺忘。有一段是主角不停試圖將手臂穿入外套中,整個肢體彷彿在與外套跳著現代雙人舞,但在翻飛的被氣憤摔打的外套與身體手臂之間,這麼近的距離,卻彷彿很遙遠般的無法穿入。以一直穿不進去的袖子,去比擬再奮力也一直抓不到的記憶。貼切呼應著中文中的「追」憶,觀眾能感受到無比焦急卻無奈的追尋。

導演善用複演與主題動作,來累積堆疊訊息的強度,也可看到其深入研究各種遺忘與記憶機制的成果。如同主角在一次次的追逐記憶之中,逐漸想起些什麼,觀眾也因而串起了線索。例如,在不同的片段之間,主角常常不斷重複的一套主題動作,到了較後段的記憶,觀眾才發現是其教學時的丈量示範動作,因做了無數次而遺留在身體記憶中。即使腦袋遺忘的了,身體都依然還記得。

另外一個關鍵且不斷複演的是主角與妻子的爭吵與意外場景,則彰顯了遺忘做為保護機制的特質,以及創傷經驗中的「閃光燈記憶」(Flash Memory)。主角只要一沉浸當時緊張與驚嚇的感受氛圍中,記憶只能走到大喊「be careful」並推開妻子的那一剎那,燈光大亮所有回憶就在此戛然而止。導演溫暖安排讓劇中最後一次追憶此刻,是主角親了妻子,才再次接到推開的那一刻,讓遺忘下的記憶複演,主角當下的詮釋與記憶就是他的真實,以此彌補了主角多次回憶的深深遺憾。

重現劇團的《在遺忘之後》以精準的肢體與音樂編排,展演出觀眾眼前不斷翻飛交織的記憶片段,讓重現與流逝並行,讓憶起與失憶同時,讓主角成為自己記憶的觀者,讓觀眾成為他人遺忘的見證。在此,記憶(remember)與遺忘,都是讓人們能在當下能重組(re-collect)確認,自己確實活著的意義與曾存在的痕跡。

《在遺忘之後》

演出|重現劇團Theatre Re
時間|2019/04/27 19:30
地點|臺中國家歌劇院中劇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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