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界經驗中的通與不通《大宅門.月光光》
7月
27
2013
大宅門,月光光(三缺一劇團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508次瀏覽

演出︰三缺一劇團

時間︰2013/07/21  19:30

地點︰臺灣戲曲學院演藝中心  國光劇場

文  陳佾均(臺北藝術大學戲劇系博士班)

《大宅門.月光光》是兩部分別由魏雋展及賀湘儀編導的小品,也是王友輝策展之「小劇場.大夢想」京劇與小劇場跨界系列所推出的第一檔節目。配合策展的命題,《大宅門》的現代家庭獨角戲目標戲曲演員的身段、《月光光》則鎖定戲曲中以虛代實的表演策略講述馬來西亞一個類似林投姐的女鬼傳奇。然而在角色身段或「境隨心轉」等技術之外,三缺一這兩年來的創作論述和京劇之間似乎還有一個更深層的連結︰尋找古老藝術在今日的生存策略;面對電影電視等強勢再現媒體的危機,要怎麼用劇場獨有的方式說故事、發揮編導概念中所言之「極簡的豐富」?在確切的命題下,這兩場實驗得以具體地展現跨界經驗中的通與不通。

容我從下半場的《月光光》談起。《月光光》故事可分為兩個部份,前半部鄉間孩子找傳說中女鬼的探險,到了後半轉為傳說中女子悽涼的人生悲劇。江寶琳、杜逸帆和黃志勇的表演運用了幾位擅長的物件表演,在沒有佈景的空台上,木棍和輕薄塑膠布的多樣變化,以及表演和現場樂手(楊雯涵)的搭配無論在視覺或聽覺經驗上均有可喜的時刻(如塑膠布的特殊材質在飄動時產生的聲響,即刻在觀眾腦中建立風或海浪的視聽圖像)。物件劇場或偶戲訓練中透過擬真召喚想像的途徑雖和京劇程式化的象徵有所出入,但兩者皆以捕捉關鍵部份的轉喻手法作為藝術表現,可以互相匯通,在演出前半鄉野傳奇的敘事中有加分的效果。

三位演員童心的扮演不失自然,亦能輕盈出入於敘事和扮演之間。在戲的後半,則轉而試圖透過語言敘事的鋪陳及寫實表演來表現幽微的情緒。雖然看到江寶琳在人物情緒上處理地頗為細膩,而三位演員對物件的應用也多有驚喜,但驟然轉入酒樓丫鬟的世界,單單依賴翠玉耳環等敘事細節難以撐起故事張力,且有落入俗套的危險;似乎表現了創作者面對一組古典的人物關係時的不自在,只好以看似古典的方式加以應對。相較於前半帶觀眾一起去冒險的童趣,這個部份片斷的華麗描述與哼唱曲調卻無法召喚另一個世界。或許這也是編導以敘事劇場的策略試圖接近京劇內心戲的實驗。不過古典形式是怎麼運作的?這次的實驗提供了一個刺激,可以再次觀照戲曲在文字上許多隱含的功夫,包括文字本身的質地,以及透過劇情鋪陳、或歷史人物的引用等元素所達到的深度和厚度。

《月光光》對我來說最有意思的一點,是對演出現實的意識。因為黃志勇馬來西亞的背景而來的故事與方言的使用,沒有因為角色而讓我們忘記眼前這個演員本身,站在我們面前的演員不是中性的空殼。這層意識也表現在敘事者指派/塑造故事中角色(「大胖呆」和「水庫」阿寶)時演員之間的幽默上(兩人只好按照敘事當胖子和愛哭鬼),及後來男演員扮演女角的反差效果上。這層意識讓說故事這件事得以成立,極簡的策略也因此在感知上達到更多層次。與現場樂手的搭配,以及靈活的身體姿態與物件建構出來的流動視聽經驗皆為這層現場意識的展現。乍看之下這個特質並非直接引用自任何京劇的技巧,對我而言卻是真正連結演員劇場做活戲的魅力所在,也是現代劇場可以持續與傳統對話的部份。

首先演出的《大宅門》以個人家庭故事為發想,由楊雯涵一人分飾家中奶奶、父母、姐妹與敘事者等六個角色。一個小劇場的新演員在京劇的場子裡要秀功夫,讓人佩服演員與編導的勇氣。敘事大量諧擬武俠或章回小說等具有「古代感」的素材,說的卻是現代家庭的衝突(婆媳問題、父女反目);表演上則用漫畫一樣誇張的人物姿態突出喜感,以及演員在角色間的切換。

如此的家庭速寫在三缺一之前的作品如《耳背上的印記》(亦為一人分飾多角)及《LAB壹號》(同樣以誇張諧擬的姿態處理)中都有出現。然而《耳》劇結構完整,家庭荒謬場景僅為其中一節,觀眾仍可由整部作品來省思意義,《LAB》的諧擬姿態則來自於人如何變成動物的思考,本身就具有以動物寓人的隱喻深度,且有群體意象予以輔助;相較之下,在《大宅門》中,敘事便是獨挑大樑的演員唯一的依靠。可惜在演員俐落、古今錯置的一點趣味外,《大宅門》在劇本上僅如創作概念上提到的「對傳統的家庭倫理大悲劇開了一個玩笑」,就演出的主題與形式而言,我只感覺到諧擬,沒有辯證。或許結尾一句「這曲珍珠古調(意指母親委屈的『珍珠淚』)會一直唱下去」原欲表達一種態度,但那已是全劇的最後一句話。

如果諧擬的目的是為了表現一種過時的倫理在今日生活仍然適用的荒謬,劇中案例與「家庭倫理大悲劇」的設定落差太大,這麼一來不但沒有諷刺到過時的倫理,似乎反倒強調了現代生活經驗的貧乏。如果其目的在於連結京劇的古典世界,表現家庭是古今中外人們共同的煩惱,編導策略則無助於建立跨越時空的認同(如並不深掘父女之間的情感與價值衝突)。而從形式上,雖然現代劇場演員認真學習京劇身段、磨練自己這件事是絕對值得肯定的,但在諧擬的框架下,當「取經」而來的形式無法徹底執行時,會產生一個我想絕非創作團隊設定的意義︰你在開京劇的玩笑嗎?(身段、字正腔圓)這是我在這次演出中感受到的矛盾。

難道就不能有點幽默感,戲謔地開開自己家庭故事的玩笑嗎?當然這是一個選項,只是在策展的主題,以及三缺一向來追求深刻交流與開發形式的脈絡下顯得突兀。三缺一作為少見一直致力於團員身體訓練的現代劇場團隊,在肢體、物件、面具表演等面向均開發出獨屬於劇場的創意。不過在《LAB》與本次的兩部作品中,有時仍帶有非常強烈的“work in process”的過渡性格。一方面,這種對過程抽絲剝繭的理性實驗態度開發了現場的視聽美學經驗;另一方面,我很期待劇團未來可以在敘事上有更完整的結構,無論是透過使用戲劇文本,或是與劇作家合作。

本次兩場演出中,跨界匯通每發生於三缺一發揮已有累積的擅長項目上,以自己的藝術和傳統對話;而直接引用京劇模式的部份,無論是身段或是古典敘事,則顯得綁手綁腳,難以揮灑。不過或許這也是未來可繼續耕耘之處。古老藝術生存策略的思考,在身體表達的持續探索之外,也是開展敘事之深廣度的時候了。

《大宅門.月光光》

演出|
時間|
地點|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賀湘儀的執導下,利用了兩根竹棍(傳統戲曲中的把子),營造了非常多空間和物體,故事中,三個小孩在找尋女鬼時的大樹的整體形象,利用了竹棍與演員肢體。(林立雄)
8月
12
2013
原本以為「正義」的問題都給楊牧、汪宏倫說完了。最近赫然發現,「轉型正義」的問題或許不在「正義」,而是「轉型」。誠如汪宏倫所指出的,「轉型」的原意是一個有具體歷史脈絡、階段性任務的「過渡時期」,而當前的問題正是用「正義」的超級政治正確和「人權」的普世性,掩蓋了對於現在究竟處於哪一個歷史階段的辨認。我們正經歷的「轉型」究竟是什麼?
4月
18
2024
同時,我愈來愈感覺評論場域瀰漫一種如同政治場域的「正確」氣氛。如果藝術是社會的批評形式,不正應該超越而非服從社會正當性的管束?我有時感覺藝術家與評論家缺少「不合時宜」的勇氣,傾向呼應主流政治的方向。
4月
18
2024
「我」感到莫名其妙,「我」的感動,「我」沉浸其中,在修辭上會不會不及「觀眾」那麼有感染力?而且「觀眾」好像比「我」更中性一點,比「我」更有「客觀」的感覺。
4月
11
2024
對我來說,「文化」其實更具體地指涉了一段現代性歷史生產過程中的歸類,而懂得如何歸類、如何安置的知識,也就是評論分析的能力,同時更是權力的新想像。
4月
11
2024
首先,出於個人感覺的主觀陳述,憑什麼可作為一種公共評論的原則或尺度呢?我深知一部戲的生產過程,勞師動眾,耗時費工,僅因為一名觀眾在相遇當下瞬息之間的感覺,便決定了它的評價,這會不會有一點兒獨斷的暴力呢?因此我以為,評論者對「我覺得」做出更細緻的描述及深入剖析,有其必要。
4月
11
2024
假如是來自京劇的動作術語,比如「朝天蹬」,至少還能從字面上揣摹動作的形象與能量:「腳往上方」,而且是高高的、狠狠用力的,用腳跟「蹬」的樣子。但若是源自法文的芭蕾術語,往往還有翻譯和文化的隔閡。
4月
03
2024
我們或許早已對「劇場是觀看的地方」(源自「theatrum」)、「object」作為物件與客體等分析習以為常,信手捻來皆是歐洲語系各種字詞借用、轉品與變形;但語言文字部並不是全然真空的符號,讓人乾乾淨淨地移植異鄉。每個字詞,都有它獨特的聲音、質地、情感與記憶。是這些細節成就了書寫的骨肉,不至有魂無體。
4月
03
2024
嚴格來說,《黑》並未超出既定的歷史再現,也因此沒有太多劇場性介入。儘管使用新的技術,但在劇場手法上並無更多突破,影像至多是忠於現實。就算沒有大銀幕的說書人,只剩語音也不會影響敘事,更何況每位觀眾的「體驗」還會受到其他人動線的干擾,整場下來似乎讓人聯想到國家人權博物館的導覽。但這並非技術本身的問題,更不是對題材沒興趣
3月
21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