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眾進場時舞台上已有三名演員,他們安靜地行動,自在地呼吸,開場燈亮時,已經宛如家具的一部分。在筋骨外露的木板牆的房間裡,有一個紅色椅子,一張綠色桌子,一只躺平的木箱,一如中產家庭永恆不變的場景,只有當門打開驀然走進一個兔臉男,或一扇詭異風景的牆超現實地滑進來,或一組抽屜拉開竟是臥床的女人,或地板下面開闔一方藍得懾人的天空等時候,讓人驚覺這絕對不是現實,而是某個人的祕密夢境。
這些都是導演郭文泰慣見的視覺意象,硬要比較以往作品,只能說這次演員國籍多元,動作不再維持極慢速,甚至因而質地紛亂。他們也不再沉默無語,經常說話和唱歌,也不再只唱英文歌曲。他們唱著或念著夏宇的詩,幾乎和謐靜的視覺氛圍產生違和感,觀眾的心有些繁忙起來。直到我放棄認真聽辨字裡行間,發現這仍然是某個人的祕密夢境,它看起來那麼與現實無涉──「現實」本為大人所定義,而一個孩子的心靈秘境的發生遠早於此;同時它缺乏構成「意義」的語言,在我們追求意義的成長過程中,它逐漸隱形、消匿、失落,再也不可能完整。它們像一格格再也拉不開的抽屜。
正確地說,是郭文泰賦予這些無以名之的存在抽屜般的外貌,以及揭開它的方式。隱藏在看似叫人安心的家庭場景,令人意想不到的隙縫之間,莫名地叫人不安。無所由,無所往,只渴望與你最深的遺忘部分逐一比對。夏宇的詩或許只是啟開這些抽屜的其中一把鑰匙,或藉口。基本上這不是一個種滿象徵的劇場,打開你的夏宇。
然而當一個五歲的漂亮小女孩,用清脆的口音說出夏宇<甜蜜的復仇>時,驀然彷彿像是鑰匙落進鎖孔的聲音。夏宇晶瑩靈巧文字,原該這樣念的。醃漬是這樣念的。風乾是這樣念的。老是這樣念的。遺忘是這樣念的。瀝乾人世滄桑,不帶一絲煙火塵氣地。三個大人溺死餐桌上,一個小女孩站上桌子,以最純淨天真的姿態演繹最無善無惡的殘忍姿態──遺忘。而遺忘也是秘密終極的保存方式。
宛如被遺忘者的合照,隨即被密封在最大的背牆,揭露是偶然,與天長地久的遺忘相對。像這類的秘密,一如我們最深沈的存在,一如小女孩不能落地的腳踝,其實無能表達,也從不企圖表達,匱缺的是一個無條件接納的擁抱。那瞬間,只能在劇場,燈暗前的幾秒鐘。
《只有秘密可以交換秘密》
演出|河床劇團
時間|2013/08/09 19:30
地點|國家劇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