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陳正熙(2025年度駐站評論人)
開場,是一場既真實又虛幻的打鬥場景:從小一起長大的阿修與小天,激烈地扭打著、嘶吼著:「長大之後,我不會跟你一樣!」
長大以後,我們究竟會變成什麼樣子?我們會如何看待自己的樣子?看待彼此的樣子?動見体劇團新作《上樑_下工後的修羅場》的這些提問,對正在現實人生中努力拼搏的年輕世代,會有什麼樣的意義?又如何揭露了他們的真實心情?
高中時期,原本是校園風雲人物的阿修,因為家庭變故放棄升學,之後輾轉於各式各樣的「零工」狀態,暗自崇拜阿修的小天,大學畢業後進入父親的建築公司,按照父親的規劃逐步準備接掌家業。一個新建案的上樑儀式,讓失聯已久的兩人重逢,身分轉換和階級差距,使單純敘舊漸漸變成言語交鋒,昔日的同窗情誼不再,現實的雇傭衝突越演越烈,小天出手協助的好意,被阿修理解為自利的算計,緊張氣氛逐漸堆疊,終於引發肢體衝突,也消弭了最後一絲重拾舊好的可能。順利上樑之後,無論如何氣餒,小天還是得繼續監看建案完工,下工後的阿修,卻再也無力面對修羅場的現實壓力,做出決絕的選擇⋯⋯
《上樑_下工後的修羅場》有美國當代寫實劇作的風格:以語言為主要媒介,建構直接了當的戲劇動作,涇渭分明的角色衝突,俐落明快的節奏,合乎常理的情感糾結,最終以自由主義的批判意識,賦予作品明確的社會意義。編導潘品丰在情節鋪陳、角色建立、節奏處理的表現,都相當純熟,展現紮實的專業基礎和清楚的創作意識。兩位優秀演員為年輕編導跨刀主演,全力以赴,充分發揮文本潛能,令人激賞:王靖惇的小天,看似從容自在,卻也有夢想失落的苦澀,理所當然地接受自己的階級特權(previlidge),不自覺地對阿修的遭遇流露出屈尊俯就(patronozing)的態度, 令人不悅,卻難以苛責;同為編劇廖原慶筆下的阿修,強自壓抑對人生與社會的怨懟,以自嘲掩飾脆弱的自尊,忍不住反擊小天的善意,甚至否定兩人曾有的情誼,讓人同情,卻也令人氣餒。舞台視覺、服裝造型、音效音樂的整體表現,成功地為整部作品建立風格統一、真實可信的環境氛圍,值得肯定。
只是,我也想從另一個角度切入,嘗試對這個作品所處理的課題,有不同的思考,也可以說是對創作者的提問。
上樑_下工後的修羅場(動見体提供/攝影林育全)
如果真實人生、社會現實是千瘡百孔、神秘難解的,為什麼模擬人生、觀照社會的舞台呈現,卻會是如此平整而清晰?小天與阿修的人生,都有清楚而確然的發展曲線,從出身背景條件的差異,到職場生涯的順逆,偶有意外轉折、迷惘失落,但沈浮起落都在預期之中,就連他們在上樑典禮的尷尬重逢,肢體衝突,到最後各自回歸原來人生軌道(或終點),也都那麼順理成章。因此,我雖然可以理解阿修的怨懟、小天的無奈,但他們的故事只是印證了我們對當代社會的既定印象,對階級差異的固有認知,卻無法引導我們從更大的格局,思考社會脈絡如何決定了他們的人生選擇:阿修遭逢的厄運,小天順遂的日常,是他們不可改變的命運,還是社會條件所決定的自我認知?阿修對小天的批評,是基於個人情感,還是清楚的階級意識?小天對阿修的工傷事故,先是積極為阿修爭取更多補償,之後卻默許工地主管壓案,前後不一的態度,反映的是他的務實態度,還是特定階級的慣性思考?
綜合言之,《上樑_下工後的修羅場》在舞台上創造了一個現實世界的模型,有相當豐富的細節,卻少了些粗糙的真實感,主人翁的際遇,令人感傷,卻難有深切的同感,如果有社會批判的意圖,也稍顯失焦。
自由主義的批判意識,能為我們揭露社會問題,但總是因為將焦點放在個人命運,而忽略了體制本身的內在矛盾,階級差異,如果都被歸因於不可改變的天擇(「人生勝利組」vs「天生魯蛇」),就少了促成真實改變的可能。阿修下工後的選擇,或許會給小天帶來困擾,但不會改變上樑之後,建案繼續推動,城市繼續發展的現實;小天即使對阿修有再多歉意,也無法改變他對公司經營模式的思考,對工地安全事件的態度。
因此,真正的問題,或許不在於他們做出什麼選擇,為何做出這樣的選擇,而在於我們所身處的這個體制,如何形塑我們對進步社會、美好人生的想像,如何決定我們對彼此的評價,而唯一確然不變的是:這個世界是一個我們無法逃離的修羅場。
只是,我卻希望這個世界不必是一個無法逃離的修羅場。
《上樑_下工後的修羅場》
演出|動見体劇團
時間|2025/06/08 14:30
地點|華山1914文化創意產業園區 烏梅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