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吳偉綺(國立高雄科技大學博士後研究員暨博雅教育中心兼任助理教授)
當自然光成為舞台的光,當古蹟成為舞台,當身為觀眾擔心的不是遲到無法進場,而是會不會下起午後滂沱的雷陣雨,你或許就已經和周書毅《波麗露在高雄-那片海》一同跳起了舞。在這檔節目歷時三年的巡演逐漸趨近尾聲之時,新興區的唯一一場演出選址「逍遙園」,一個富有歷史意義的建築及其庭院。
逍遙園是自日治時代起保留下來的歷史建物,目睹戰後興衰,也經歷古建物保存和修復的波折,它的重生讓大家得以看到裝修上難得一見的京都傳統作法;白天檐廊下的日式圓形彩繪風鈴搖曳,晚上的燈光更像是沉靜守護在港都的一隅。入場的午後頂著陰鬱的天氣,波麗露舞曲交織著庭院的人聲,西班牙巴斯克地區風格的旋律和日式建築及庭院中含苞的荷花相互映襯,彷彿來自他鄉的友人邀請你花半小時的時間喝一杯咖啡,而不是多數民眾想像中的、排練已久的舞蹈表演。
在背景音樂靜默不久,舞者們從二樓長廊魚貫沿著木頭階梯拾級而下,手拉手的舞動姿態像是呼應著巡演的主題「那片海」。舞者們到達一樓中庭後,或沿著水池漫步,或倚著建築物的牆柱微笑看著觀眾,霎那間,觀者和舞者的界線被戳破,整個庭園在觀眾的或站或坐、舞者的漫步和靜止中形成一幅畫,我們又再次被融入作品之中,共同成為鬧市轉角的一幕風景。
波麗露在高雄——那片海(新興區)(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提供/攝影陳長志)
布蘭詩歌忽然的價響像驚雷,驚嚇中也伴隨著是不是音樂出錯的迷惑,回神過來,才意識到那是對生活中一切不得已的嘆息,呼應舞者們隨之而來的吶喊、狂笑、笑到哭,或尖叫;開場前波麗露穩定的節奏瞬間被瓦解,似笑又哭的情緒與不斷跌倒的肢體,像狂歡後的孤寂,也像努力樂觀生活卻挫折不斷的人生常態。混亂和喧囂中,一名自信微笑的藍色長洋裝女子兀自優雅擺弄身姿,完全不顧四周的訕笑、飆罵或不屑的模仿,何嘗不是我們平時習慣戴上的面具,即使內心震盪,外表也是客氣文雅。當笑聲逐漸淡去,舞者們也排好隊形,應和波麗露規矩的鼓聲整齊起舞,再後來更跳起了雙人舞,在各種纏繞舞姿和換位的過程中,舞伴之間的手始終沒有分開。縱使透過隊形的交錯在動作上表現出切分(syncopation)的效果,但那些一致與類似,如同被社會洗過的我們,知道如何順應趨勢,學會「正常」該有的樣子,更意識到和他者的互相配合也是社會中的必須。
這個場次是《波麗露在高雄-那片海》走進在地社區的倒數第十一場演出。從去年的「那座山」到今年的「那片海」,整個作品以擷取不同片段的形式巡演於高雄三十八個行政區,讓民眾不用進劇場,就能感受藝術在身邊,更因不搭臺、不架燈、因地制宜以太陽能板儲電供音響等器材使用,而成就一場永續的表演。不同於其他許多場次的服飾五彩繽紛,今天舞者們以藍紫色系登場且少有圖騰花樣,與逍遙園建築主體內斂的灰綠色及木質窗櫺呼應,有點跳色卻又不過於張揚;以庭園和古建築為景而沒有布幕或燈光的切割,不論是舞者站立在場邊的一個靜止的姿態,還是觀眾因專注而靜止在塘邊,都化成作品的瞬間。但也由於是《1875拉威爾與波麗露》片段的呈現,使得看舞過程中較多是對肢體和畫面的欣賞,背後的故事成了拼貼的構件而不足以了解完整的情緒,包含看似關鍵但意味暫時不明的藍色工業電風扇,或許只能待最終的劇場完整版作為解答了。
波麗露在高雄——那片海(新興區)(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提供/攝影陳長志)
周書毅和舞者們及行政團隊將作品搬到城市的公共區域,希望藝術能夠更自然地進到在地人的日常中【1】,不只舞者與環境的互動讓人耳目一新,各個行政區的不同場景也讓觀眾得以結合自己的背景和經驗,勾勒出具有共鳴的故事,甚至產生對於高雄這片土地的共同想像和記憶。如果作品濃縮了人們日常的喜怒哀樂,無論是對於平凡生活的努力維持,還是故作堅強或優雅的姿態,那麼目睹拄著拐杖、或由外籍看護陪同看表演的長者也在觀眾之列,或是在互動中得知現場有很多民眾沒有去過衛武營,就更覺得戶外版本對於土地和大眾的貼近,也成就舞作的另一種完整。
波麗露原曲只有單向的漸強,就像人生的推進,不容倒退;舞者們也在動作的堆疊中,從各異轉的舞動到整齊劃一的拍點和隊形,再進化到交錯卻不失秩序的平行換位。在如同過馬路時邁開大步的動作中,也許每個人都能看到自己在生命中努力前進的身影,雖然被漸強而彷彿沒有退路的樂曲推進致使沒有時間懊悔,但我們的內心總是要像作品和古蹟融合的那幅畫,在定靜中優雅起舞。
注解
1、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波麗露在高雄-那片海》之〈關於波麗露Q&A〉頁面。
《波麗露在高雄——那片海(新興區)》
演出|周書毅
時間|2024/08/31 16:30
地點|逍遙園(高雄市新興區六合一路55巷15號)